《一树春风》是一本由作者少年白倾情打造的短篇纯爱小说,辛远是小说中的主角,一树春风主要讲述了:辛远一个人的生活很很好,其实他没想到自己会选择一个人,他以为自己会往外面走。
网友热评:是他的春风。
《一树春风》精选:
知道了程稚羽的来意,祝永青急忙说:“对不起,太麻烦你了,昨天章大哥说接到人我就赶紧回来了,一不小心就忘记了,实在对不起,还劳烦程医生你上山跑一趟。”
——那便是因为赶来接自己才忘记的,辛远在一旁听着有些愧疚,脸上生热。
可是,祝永青生了什么病,要看医生?言谈之中看起来和医生如此相熟,恐怕是去医院十分频繁。辛远站在一旁,看着祝永青从第一面就让人觉得过分消瘦的体型——这其中,有某种病症的原因吗?
祝永青和程稚羽还在闲聊。
“没事儿,刚好来看看您么,好久没有来看您了,”程稚羽说道,“您最近还好吧?”
“挺好的。”祝永青说。
程稚羽当然是不信他这个“挺好的”,说道:“陈医生可说您上一次又没有按时去,他可生气了。”
“那不是忙起来忘记了嘛,真没事,我觉得最近好多了。”祝永青说。
“祝叔,你得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程稚羽严肃地说,“治疗可不是小事。而且陈医生说市一院的新上的设备很有效果,说您不肯去试试,是怎么回事?”
“没有那个必要,现在吃着药也挺好的。去市里来来回回折腾也太麻烦,而且……也没有什么意义。”
程稚羽的表情很是无奈:“祝叔……”
祝永青便岔开话题:“好了好了,稚羽你还没吃早饭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我吃过早饭了,祝叔您别忙了。”
祝永青原本要留程稚羽吃饭,但程稚羽说她还要回卫生院上班,拒绝了祝永青留饭的好意: “别忙了祝叔,”程稚羽说,“卫生院那儿我得赶回去上班呢。”
祝永青只好说道:“行吧,那我开车送你,”话音刚落,他有些懊恼地说,“实在是对不住,车送到县城修去了,还得有两天才能取呢。哎,我送你出去吧。”
“别了,您可别跟我客气,”程稚羽说道,“您还是歇会儿吧。用不着送,我自行车停在山口呢,走下去骑车回去很快的。”
自祝永青和程稚羽聊天开始一直没有开口的辛远突然说道: “我去送一送程医生吧,祝师傅您忙了一早,还是歇会儿吧。”
祝永青和程稚羽都一起将目光望向辛远。
片刻之后程稚羽说道:“是啊,祝叔,您赶紧歇会儿吧,才忙了一早,这里的路我都不知道走了多少回了,熟着呢。再说我刚刚和辛远聊了好一会儿了,还没聊完呢。”
祝永青看了看辛远,说到:“那行吧,你们年轻人也自在些,辛远,好好送送稚羽。”
辛远急忙应好。
辛远便直愣愣地和程稚羽一起出了门,刚走出门口没几步,就听见祝永青在身后喊:“诶,稚羽等等。”
他们回头看,祝永青追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顶草帽,他追上里将草帽递给递给程稚羽,“等下太阳太大,别晒着了。回去路上慢着点。”
程稚羽接过来:“谢谢祝叔。”
辛远和程稚羽沉默地走在山路上,他们不像方才在屋子里那样自在地聊天,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隔在他们中间,他们一时没有说话,只有脚下踩着细碎沙石的声音。
日头渐渐地上升,因为没有路旁没有什么遮挡,阳光便直直地照在他们身上,分明应该和煦的春日暖阳,在这荒山野地里却显得格外刺人,辛远觉得自己好像被这阳光晒得要从头到脚烧起来了。
“就送到这里吧,”走到那块刻着翠金山林场的大石头前时,程稚羽说道,“别送了,我自己走这里走惯了,一会儿就走下去了,你别折腾了。”
辛远说道:“那……程医生,你路上小心。”他站在原地,定定望着程稚羽戴上草帽,和自己挥了挥手,身影渐渐要消失在炽亮的阳光下,辛远突然地几步追上去,然后叫住了程稚羽:“程医生!”
程稚羽回过身来,没有惊讶的神情,像是知道他一定会叫住她,知道他一定会向她提出问题。
辛远走到她面前,问:“程医生,祝师傅生了什么病?”
辛远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卷起一阵风来,携着沙砾差一点将程稚羽的草帽吹掉。
程稚羽一手按着草帽,看着辛远,全然没有方才和他聊天时的轻松自在,“祝叔脑子里长了个瘤,”程稚羽没有用什么专业的术语,她的声音很平静,看起来只像是个在和家属解释病人病情的普通医生,“位置不太好,动手术的风险太高,医生都建议保守治疗,所以一直都是定期放疗和化疗控制病情……”
“可为什么……”
为什么祝永青却还呆在这里呢?辛远想不明白。
程稚羽深深地呼吸一口气:“连林业局都建议他放下工作全心治疗,但他自己也很清楚,不论全心或是不全心,现在都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林业局其实已经准备安排人要接替他的工作了,但祝叔自己还想再坚持坚持。”
程稚羽没有说祝永青究竟病到何种程度了,还有多少时间,但只一句林业局在找人接替他,不消多说便已经足以叫人明白了。
程稚羽看着辛远,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要拍散这有些凝重的气息:“你就当不知道吧,祝叔这人可要强得很,”她看着辛远说,“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这地方虽然条件差,祝叔做的工作清苦归清苦,但怎么说也是个稳定的工作,还不到要担心没人来接替的地步,你自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程稚羽说完,便转身走来,风还没有停,她还一手按着草帽边缘,只剩一句“回头要是哪不舒服,记得来卫生院找我”飘散在风里。
辛远回去的路上脑袋空空的,一时什么也没有想。
回到屋里的时候,祝永青已经把饭菜摆上桌,程稚羽走了,他便又是一副稍显得冷淡和刻薄的表情了。辛远送程稚羽来回的时间半个小时出头,祝永青就已经做好了饭,显然并不是什么丰富的大餐,只一锅饭和两个小菜,看起来并不难吃也并不好吃,只有一个小碟盛着的一碟刚蒸好的切片的香肠看起来很是诱人。
“吃饭吧。”祝永青说道。
其实这个点吃早饭已经算太晚,吃午饭又太早,但辛远也没有说什么,只说道:“谢谢祝师傅。”
祝永青和他依旧没什么话讲,给他舀了一碗饭,然后一起坐下来吃饭。
吃了一会儿,祝永青问: “下午我去看看前一阵栽的苗,你要一起吗?”
辛远正吃着饭,有些食之无味,尽管菜肴于他一个饥肠辘辘一早上的人来说应该是很诱人的,可他却有些食难下咽的感觉。他有点游神,以至于一时没有听见祝永青的话。
“辛远?”祝永青又叫了他一声。
“啊?”辛远一脸茫然地应声。
祝永青重复了一遍问辛远要不要一起去看苗,辛远应道:“去、去的。”
祝永青问完便不再说话了,只沉默地吃饭。从那种有点迷茫的,辛远的目光看着祝永青瘦削的脸,祝永青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的时候,辛远立即低下头,像是害怕似的。
辛远有点想逃。
虽然从昨天到达之后他就一直想逃,但那只是一种轻飘飘的幻想,但此刻这幻想却成了一种沉重急迫的渴望。
从程稚羽那里听来祝永青的病后,辛远的心脏上仿佛被沉甸甸的东西压着。
太沉重了,辛远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么沉重的事情,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退缩,比不断肆虐的风沙、满目荒凉的土地、可预知的日后辛劳贫苦的生活都要让他想要退缩。
这是真实的,辛远无法承担的,生命和信念的重量。
这几天,辛远跟着祝永青在林场跑了跑,熟悉林场的工作。
他跟着祝永青每天满山转悠,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山上的日头毫无遮挡,一定草帽什么也遮不住,就这么几天的时间,辛远就已经晒黑了一圈,恐怕站在父母面前估计他们都不敢认。
祝永青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虽然这些天以来他待辛远已经不像最开始时候那么生疏冷硬,但是也很少和辛远交流,大概是因为他生性如此,并非是对辛远有所不满。不过在工作的时候祝永青却有些意外地很健谈,他和辛远交代林场工作的注意事项的时候十分细致,事无巨细,尤其是照看树木的时候有一种与他的外形和不相符和的温柔和细心。
他们今天照常出门,来给今年春天新栽种的苗木做养护工作,并记录苗木的生长状况。
这些天辛远开始跟着祝永青工作,对荒山的情况也了解了许多。
荒山本来就位置偏北,气候十分干燥,几乎是很难见到下雨的时候,不知道过去的岁月里长了多少年才长出了当年能得名“翠金山”的一山翠绿,只可惜如今却早已经没有了“翠金山”里的那个“翠”字了,剩下了一片似“金”的土地,却并没有金的价值了。
由于早年滥砍滥伐得厉害,荒山的土地退化得十分严重,土质沙化很严重。虽然意识到严重性之后,政府已经开始禁止砍伐并开始造林计划,那之后距今已经十多年了,但情况依旧并不乐观。比如今春栽下的苗木的成活率,又下降了一些。虽然山上有不少已经长成的树木,可与这满山的荒凉与风沙比起来,是在说是太微不足道的。
辛远着祝永青望着面前的一株树树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被山风吹散。
“祝师傅……”辛远叫了祝永青一声,“这苗……”
祝永青无奈地说:“哎,又死了一株。”
面前的树苗才半人高,细瘦的枝干在山风之中摇荡着。
辛远大学学的农学,虽然学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甚至差点毕不了业,但是总归多少也算是学了一些东西,并且农业林业总归是有许多相通的地方,因此他甚至眼前这些苗木要在这个地方成活多么艰难——这里的环境太不事宜任何生命的生长与存活,不论是他眼前的这一株还坚持立在风中但已经枯死的树苗,还是……站在树苗的,与苗木如出一辙的清瘦的祝永青,以及匆匆忙忙地闯入这片土地的自己。
自从从程稚羽那里得知了祝永青的病情,辛远总是不可避免地要想起来祝永青的病。
林场工作的辛苦可见一斑——辛远这些日子里仅仅只是跟着祝永青打下手,便已经累得不行,辛远算不得娇生惯养,可仍然给累得够呛,不过累也有累的好处,对那些沉重的东西,辛远便想得少些。
但是,如此时此刻,有些东西还是不可避免地闯入辛远的脑海。
辛远临毕业的时候曾经和朋友一起聚会闲得无聊,有人便提议问,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天,你想要做什么?
大家的答案五花八门,辛远就随口说的要打游戏打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当时女朋友也在,大家起哄辛远居然不陪女朋友一起,叫女朋友甩了他——虽然毕业之后女朋友确实也甩了他。
当生命时日无多的时候应该做什么?辛远不能够想象这种假设性的问题的答案,对于他来说,他的生命还有很长,不必要真情实感地去想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但眼前正有一个正处在辛远回答不出来的假设性问题里的人。
第一面见祝永青,只觉得他太消瘦,仿佛是用他的身体在告诉世人这个地方的生活多么艰难凄苦,而现在,辛远知道了,他的清瘦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这里的艰难凄苦,还有他的病——尽管如果不知道,没有人会觉得祝永青已经病得很严重,世界上有哪个病人会像现在这样,如若无事地在漫天风沙的荒凉之境奔波?
但祝永青偏偏会。
程稚羽说,祝永青的病情随时可能恶化。可祝永青却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能一切如常,就好像他还有无数个明天那样,在这些苦守着或许下一刻便枯死的树木,苦守着这座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荒山,等着那微弱的、渺茫的复活的希望。
脆弱的生命和脆弱的生命相加,能够得到什么呢?辛远不能够理解,也害怕去理解。
祝永青并没有在意身后的辛远在想些什么,他俯身伸手,非常温柔地抚摸了一下那棵树苗,像是抚摸一个孩子,又像是某种悼念生命逝去的仪式,温柔得近乎庄严。
然后他在记录册上记下了树苗的编号,便继续去查看下一株树苗的状况。
辛远有点心不在焉的,祝永青都走出一段路了,发觉辛远没有跟上来,他站定回身叫辛远,“辛远,走了。”
“啊,好的!”辛远回过神来,应了声,然后匆匆忙忙地跟上去,继续跟着祝永青看苗木的生长情况。
他们看来苗木之后回到住处的时候天色还早 ,两个人便一起坐在院子中的树下暂作歇息。院中的那棵树下搬了几块石头放着,大概是是专门放着供人休息的,能看得出来是放了很长时间了。
不工作的时候祝永青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样子,他不怎么和辛远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不知道是今天太累了,还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坐了没有一会儿,辛远听他的呼吸变得沉缓,转头一看,祝永青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此时的风变得轻了,轻得不像是这荒山上的风,辛远从他平常显得冷硬和刻薄的脸上看出来一种近乎是温柔的感觉,由一两片树叶飘落在他的身上,一切显得无比静谧。
因为太安静了,以至于辛远的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辛远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拿手机出来,而祝永青艺人理所当然地被吵醒了。
“对不起……”辛远道歉。
“没事,”祝永青倒也没有因为被吵醒而生气,而是摆了摆手说没事,然后指着辛远的手机说:“快接电话吧。”
辛远才低头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自己按下了接通建。
电话是辛远父亲打来的,被祝永青提醒之后,辛远才急忙接了起来,仓促地叫了一声“爸爸”。辛远父亲察觉到祝永青在旁边,便要和祝永青打招呼,叫辛远把电话给祝永青。
辛远父亲和祝永青寒暄了几句,因为离得近,辛远也能够听到一些他们说的话。中年男人的通病,旧友之间聊天,难免忆往昔了一会儿,辛远父亲聊了一会儿和祝永青当兵时的事情,又感慨当初祝永青当初有回城的机会,竟然还是留在了荒山林场,而且一留还留那么多年。祝永青只是笑,说觉得在这儿挺好的。
他们聊了一会儿过去的事情之后,然后辛远父亲对祝永青说了很多道谢的话,感谢他对辛远的照顾,并让他不用太惯着辛远,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结束之后祝永青便把电话重新递给辛远,让辛远听电话。
辛远这些天也给父母打过几个电话,每次母亲都忧心他是否习惯荒山苦闷的生活,而父亲则是同送他来之前那样严厉地说教他,叫他万万不要娇气,说他就是从小吃苦吃得少了,才这么没着没落,让他认认真真的跟着祝永青工作,多学点东西,别丢他的脸。这一次也是一样,父亲照例说些辛远停了无数次听得有些厌烦的话。
辛远其实有好几次都想和父亲提自己想要回去的话,他拐弯抹角地和父亲提,父亲只觉得他不能吃苦。以至于后来每每话到了嘴边,就被父亲这样的说教给堵了回来。
想要回去……辛远这样的想法时常浮现在心中,但并非是出于父亲所说的那种原因。
荒山的工作的确很艰辛,但辛远也并未娇贵到那样的地步,并非不能忍受这样的坚信,这些天来的工作,他也从未叫过苦叫过累,但他还是感到害怕。
害怕什么呢?辛远不知道。他只是遵循本能地想要逃避,可是又碍于父亲的严厉和还在身旁的祝永青,有让他开不了口,最后也只是有些唯唯诺诺地应和父亲的说教,最后又同往常一样,浑浑噩噩的心不在焉地掉掉电话。
辛远接电话的时候,祝永青又独自坐在树下,清瘦的身影与高大的树形成了某种强烈的反差,他近乎是发呆的看着地面的落叶,看起来静谧而安稳,组成了一幅过于柔和的画。
辛远想起父亲方才和祝永青聊天,父亲说当初祝永青当初有回城的机会,却还是留在了荒山林场,而且一留还留那么多年。
为什么呢?辛远看着祝永青想。
辛远知道,这小院落之中这一时的静谧与安稳都是虚幻的,现在这片刻的安逸并不是这个地方真正的样子,这个地方真正的样子是满山呼啸不止的风,天地间铺天盖地的沙,以及艰难生长依然会枯死的树,连春天的踪迹都看不到的地方,到底为什么值得人苦守?
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人想要留下来呢?
或许是辛远太过疑惑,太想要知道答案,以致于心中涌上了一种迫切的好奇,甚至有些突兀地问出了口:“祝师傅,当初您为什么会留在这里呢?”
辛远的问题让祝永青愣了一下。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为什么会留在这里?
祝永青微微抬首,看着头顶的绿叶,面上浮现出一点怀念一般的神情。
他想,或许真的是他年纪大了,难免地开始追忆往昔了,方才他才和辛远的父亲一起回顾了从前还年轻气盛的时候,此刻又叫辛远的问题勾起了一直陈供在他内心从未忘却的记忆。
“为什么啊……”祝永青难得地笑了笑,嘴唇的弧度温柔得不像话,他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辛远以为自己问得太唐突了,祝永青或许并没有什么心情和他这个没什么斤两的年轻人谈心的意愿,因此听到祝永青开口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尽管祝永青的声音其实是一种几乎前所未有的温柔。
“大概是因为芳茵吧。”祝永青说。
叶芳茵。
辛远想起了祝永青书桌的照片上那个秀丽婉约的女子。
提起自己的妻子,祝永青全然没有一点的冷硬和刻薄了,他完完全全像是三月春风一般温柔,温柔得仿佛不该存在于此时此地。
祝永青回想自己的人生,感觉没有任何特别。他同那个时代出生的大多数的普通人一样,很平凡地生活、长大,他的人生的成长里也见证过许多时代的变迁,听着许多国内外动荡不安的时局,只不过那些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随着时代的洪流从幼年长至青年。
他去当兵其实也不是出于某种宏大的英雄情结或者家国热情,而是迫于现实的生活。因为单位改制,他的父亲突然下了岗,原本他等着顶父亲的缺,以后循着父亲一生的道路再走一遍一模一样的,没奈何却这样落了空。父亲一下岗家里捉襟见肘得很,而他毕竟也是个半大小子了,还游手好闲也不像个样子。但他天性木讷,也不会来事,还是家里看见征兵的启事,想了想叫他去当兵算了,然后他便去了。
他这兵当得原本也顺顺当当,没立过什么大功,也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原本安安分分熬到转业会家乡随便安排个单位浑浑度日,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人生应该就和这世界上大多数的人别无二致了。
只是没有料到,偏偏临转业前连队里新来的人有个因为长相秀气被同期欺负,刚巧叫祝永青撞见了,当时辛远父亲与他同行,祝永青其实还没有太反应过来呢,辛远父亲先上前去劝阻的,他也只好一起。他们本来只是想言语劝阻一下,但是被欺负的那个新人似乎是忍够了,便突然打了带头的霸凌者,辛远父亲年轻气盛,便帮着动起手来,后来祝永青也被卷了进去,于是不知怎么地一堆人就打了起来,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事情调查清楚之后那个霸凌者被退回地方。祝永青和辛远父亲也挨了个警告处分,不过他们当时要转业了,因此这于他们也不是太严重的事情。直到后来转业安排工作单位的时候,他便被安排到了翠金山林场守林,父母还抱怨怎么把他分配到那种鬼地方,离家又远又没什么前途。
起初祝永青其实也没有多想,他正当是自己运气不好,刚巧分到个穷乡僻壤。还是后来和辛远父亲联系的时候,才知他被安排到这里是那个霸凌者家里干的,那人家里似乎是有点什么关系,因为怀恨在心便故意让人将他分配到了这种荒凉偏僻的地方,辛远父亲也同样遭了这无妄之灾,但辛远父亲懒得受这个气,直接“下海”去了。
知道这幕后的事情,祝永青虽然惊讶,倒也没有太愤怒。他向来是个善于安之若素的人,非常擅长“将就”。从小到大,他都属于“没出息”的那类男人,没什么远大的志向,也不知道什么叫“男人要成就一番事业”,他永远都被推着走,少年时候等着顶父亲的班,顶不了父亲的班后被家里人叫去当兵,当了兵之后安安分分地听从上级指挥,转业之前的架也是跟着辛远父亲半推半就地打的,他几乎从来没有自己做选择,于是到了翠金山林场,便也就将就着干了下来。
祝永青最开始到林场的时候,叶芳茵并不在,她去市里开研讨会了,那时候荒山的考察小组也还在,祝永青没什么文化,考察小组的研究员很少和他交流,而他听不大懂也不太有心思去听懂他们谈论的复杂的话题。他和考察小组有点格格不入,因此只是非常沉默而机械地守他的林。虽然实际上这林场荒得根本就没什么可守的,但他还是顶着狂风烈日每日按部就班地去巡山。
见到叶芳茵的时候,祝永青刚巡完山回来,正撞见叶芳茵拿着一摞资料分发给考察小组的研究员们,祝永青只听见她同众人说着,这是她从这一次研讨会上带回来的资料。
荒山生活条件也不太好,其实说不太好太过于委婉,应该称得上非常差,祝永青实际上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办法换洗衣物,因此看起来比乞丐还要像乞丐——当然,叶芳茵的样子其实也不逞多让,叶芳茵回来的路上也是一样的风狂沙飞,这里的风沙并不因为谁的美丽就善待谁一些。
是的,叶芳茵很美丽。
尽管一身的沙尘与疲惫,也无损于她的美丽,她的美丽并非来自于秀丽的容颜,而是一种皮囊之下的热烈的、坚定的事物,是祝永青无法用贫瘠的语言所能形容出来的动人,她只是站在那样,那样瘦弱的身形,却仿佛一株这荒山之上最狂烈的风也吹不倒的树。看见祝永青进屋来,她便朝他笑了笑,望向他的那双眼睛,比他看过的所有的星星还要明亮,仿佛不论多么阴暗的夜空她都可以照亮。祝永青只是愣愣地望着他,讷讷地站在原地,心脏跳得快了,疑心自己是不是得了心梗。
然后她走上前来,说道:“你是他们说的新来的守林人吧?你好,我是叶芳茵。”她很自然地分了一份资料给祝永青,祝永青愣愣地接过。
后来隔了很久,祝永青才弄清楚,原来自己第一次见叶芳茵的时候自认为是心梗的症状,很可能是那种叫做一见钟情的情绪。
自那以后,祝永青开始试图去理解那些他完全听不懂的东西,认真听叶芳茵他们讨论的一切。叶芳茵总是很认真,有时候开会的时候甚至会和同事吵起来——说吵其实有些严重,叶芳茵只是给人摆一条条严谨的数据和一份份严苛的资料,这种时候她掩藏在外表之下那种热烈的、坚定的东西便会毫无阻隔地全部倾斜出来,令祝永青无法移开视线。
再后来,考察小组纷纷撤走,他们在这荒山上考察研究了近一年,觉得叶芳茵的构想并不现实,要让这荒山重绿完全是天方夜谭。
最后只剩叶芳茵留了下来。
“其实我也问过芳茵,为什么要留下来。”祝永青说。
“芳茵说,也没什么,她只不过是喜欢看到满山的绿色,心里舒坦。”
祝永青还记得听到她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他们站在山顶,目之所及之处都是贫瘠的徒弟与漫天的黄沙,但叶芳茵望着这片荒山,神情温柔而坚定,仿佛眼前不是不见边际的苍凉,而是漫山遍野的绿意。
那天睡觉时,祝永青情不自禁地摸着自己的心脏模模糊糊地想,这比一见钟情还要更加严重了啊。
如果说祝永青是永远被人推着走从不自己主动做选择的人,那么叶芳茵就是永远主动前行选择自己所坚定的一切的人,是热烈地、极致的信仰和热爱着自己的道路的人,会固执地、坚定地、永不放弃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的人。
这便是叶芳茵吸引祝永青的东西,是祝永青第一面还未能准确感受到就已经沉迷于其中的东西。
因为叶芳茵,祝永青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昔日的一名战友说有个回城的机会,说可以想办法帮祝永青牵一牵线,把祝永青调回市里。战友给他攒了个局,叫他去喝酒。祝永青穿了整齐的西服去市里,他走的时候叶芳茵没有问他要去那里,就像祝永青不过是再寻常不过地出一趟门,她笑着和他道别。而祝永青走到酒店门口时,想起了叶芳茵,没有非常激烈的心理挣扎,祝永青只是生出一种想要选择的渴望来。
所以他和战友道了歉,道了谢,然后转身回了林场。
就像没有问祝永青去城里做什么,叶芳茵也没有问祝永青为什么回来。
他和叶芳茵一起种下了院中的这棵树,树长起来的第二年春天,在叶芳茵测量这棵树高度的叫祝永青记录的时候,祝永青看着她的脸突然地忘记了记录,然后说用非常小的声音询问叶芳茵愿不愿意和他结婚。叶芳茵回头问他说了什么,说她没有听见,但祝永青很难再鼓起勇气再说一遍,热着脸酝酿了好久,听见叶芳茵笑了一声,说:“骗你的,我听见了,“她神情狡黠地看着祝永青说,”好呀。”
于是他们结了婚,婚礼很简单,他们去民政局登了记,去照相馆照了张照片,请家人和朋友在县城的酒楼摆了几桌酒席,然后又回到林场。
好像一切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又好像一切都完全不同了。
院中的树长一年又一年,长到超过祝永青的身高许多,长到在烈日下已经可以投下一片浓荫的时候,叶芳茵在去林业局交报告的路上,遭遇了一场车祸,最终没有撑到救护车到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芳茵的骨灰就葬在这棵树下。”祝永青说,他并未表露出什么什么类似于悲痛的情绪,只是很温柔地抚摸了一下院中的树的枝干。
虽然无论是程稚羽还是祝永青口中的叶芳茵都无比地温柔可亲,但是听到祝永青的话,辛远还是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然后又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夸张,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
“骗你的,玩笑话而已,”祝永青说笑了笑,可辛远却很难以觉得这个玩笑好笑,“哪有这样随意的,她的骨灰怎么可能葬在这里,她爸妈将她的尸骨带回老家安葬了。”
辛远想起方才祝永青说,“可、可叶……叶老师走了,你为什么还是留在这里呢。”
祝永青表情平静,看不出来什么情绪,说:“这把年纪了,还折腾做什么,这里也挺好的。”
虽然辛远心中依旧存着某些微妙的恐惧,但他还是在荒山暂且安顿了下来。
日子慢慢过去,他同祝永青依然说不上亲近,但也不像最初那样生疏。虽然祝永青性格孤僻,并不擅长和人交际,沉默的时候总是多过有言语的时候,但是和他因为过于清瘦看起来显得刻薄冷漠的长相不同,他实际上是相当体贴温和的。虽然他并不会在嘴上说太多好听的话,也并不向人表现出来特别亲密的姿态,但总是会在细微之处流露出来他的妥帖和温和。比如辛远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荒山及其干燥的气候,因此不可避免地上了火,祝永青偶尔从县城办完事回来给辛远捎回来一大袋辛远怀疑自己能够喝到明年的金银花茶……
就这样,辛远在荒山的日子渐渐过去。
荒山的四季,除了温度的变化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论是春夏秋冬,都不像辛远记忆中春有花开秋有叶落那样表征明显的季节更替。荒山看起来总是一片荒凉,像是并不存在季节这个概念,以至于辛远甚至并不能很明确感受到光阴的变迁与时间的流逝,直到添加的衣物越来越厚的时候,辛远才发觉已经到了年末。
辛远也渐渐习惯林场工作。
他已经晒得愈发的黑,皮肤粗糙,渐渐也不像刚开始时在山上晃悠没几分钟就气喘吁吁,也渐渐对巡山的工作熟稔起来,不需要祝永青提醒,已经知道该如何记录苗木的数据,甚至能够把这些数据与他本以为压根没有进过脑子的大学知识联系起来,他有时候看着镜子甚至怀疑里面的人是不是自己。
辛远慢慢习惯了荒山上的一切,习惯荒山风一吹便袭上满脸的风沙,习惯一眼也望不到头的无边无际的旷野,习惯看满山的凄清之中那些疏疏落落地在风中招摇的树。
只是辛远还是并不思考长远的事情,只想着今天便是今天,明天便是明天,他并不考虑未来,因为他知道某一天父亲会打来电话,告诉他离开的信号。
直到祝永青出事。
祝永青出事是在一个巡山的早上。
那天他们照常巡山。他们巡山一是为了记录苗木的生长生存状况,二是为了防止有人砍树。早些年因为乱砍滥伐,翠金山才变成一片荒山,开始封山育林没多久,山上好不容易成活的树也会有人偷偷来砍,有时候派出所的民警一天得来巡逻好几趟。不过好在最近这些年周边村子的生活条件渐渐也好些了,也几乎没有人为了卖钱或者盖房子来砍山上的树了。
但是那天邻近的村子里有户人家有老人去世,不知道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非要翠金山上的树木做棺材,说能保佑后代升官发财,于是悄悄溜上山想要砍树,因为几年来也基本没有偷偷砍树的人,所以镇子上的派出所也并不长来巡察了,因此那户人家知道这林场人不多,大白天就大摇大摆地上了山。
没想到刚好就撞上了巡山的祝永青和辛远。
祝永青和辛远立即便上前去阻止他们,起先语气还算客气,告诉他们这山上的树不允许砍,但那家人不依不饶,说:“反正山上这么多树,让我们砍两棵怎么了?”
辛远也实在想不到,就荒山这树的数量,也能有一天被人说多。那家人听不进去劝告,祝永青便和那家人吵了起来,辛远又完全没跟这种蛮横不讲理的人打过交道,只能拿出手机要报警。那家人见这态势,看祝永青和辛远两个人人少,便拥着上前要来要动手,推推搡搡之间,祝永青便倒下了。
一切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不知道谁拿着什么工具敲了祝永青一下,辛远只看见祝永青的身体晃了晃,辛远只来得及惊叫一声“祝师傅!”便看见祝永青如一棵被狂风所摧毁的树,于一目尘烟之中倒塌。辛远推开桎梏住他的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祝永青身边,“祝师傅!祝师傅!”
祝永青那张被风吹日晒出来的黝黑的面容显出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苍白,额头上的血迹顺着脸侧渗入铺满黄沙的地面之中,辛远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甚至不敢摇晃他,只能慌张地跪在他的身边一直叫祝永青的名字。
见有人倒下,那家人愣了一下,起初还故作镇定地叫祝永青不要碰瓷,见人真的没反应,才叫嚣着“不关我们的事”便落荒而逃地下山。
祝永青还在地面上躺着,一幅有些过于平静安稳的神情,像是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辛远一时大脑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手足无措地拿出手机来,他慌得手都在抖,顾不上去追那些人,但是手抖了半天都没能把手机给解开。
正当辛远六神无主的时候,祝永青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努力地扯出一个辛远平日里很难会见到的微笑来,抓住了辛远颤抖的手声音嘶哑地说:“没事,别慌,我只是吓吓他们……”
辛远只看着地面上迅速地被沙土吸干然后变成淡褐色的血迹,当然不会相信祝永青的话。
“去把车开来。”祝永青声音有些虚弱,但尽量语气平缓,以免辛远更加慌张。
祝永青说的是他们平常上下山开的那辆小货车。
辛远本来是想打救护车的电话的,但是被祝永青这样一提起来才想到镇上离这里太远,而这山路又崎岖,恐怕救护车过来也艰难,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祝永青现在恢复了意识,那么自然是他们自行开车去医院更为合适。
辛远便急忙去把车开了过来,又拿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先给祝永青的伤口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然后便急忙开着车载祝永青去镇上的医院,缓过神来又顺便打了电话报了警,派出所说会立即去找那户人家核实情况。路上祝永青频频有几次又睡过去,不知道是因为困倦,还是某些辛远不敢深想的原因。辛远很是担忧,每次见祝永青有合上眼睛的迹象,辛远便急忙叫醒他。
辛远几乎是心惊肉跳地开车到了镇上,和祝永青去到镇医院。
程稚羽正在上班,见到辛远慌张焦急的样子大吃一惊,看见祝永青的伤口更是吃惊,辛远简单地和她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程稚羽很是吃惊,急忙帮祝永青处理伤口。
好在祝永青的外伤不算很严重,程稚羽很快给他清理了伤口上了药。程稚羽给祝永青处理伤口的时候,大概是为了宽慰程稚羽和辛远,祝永青便拿自己和叶芳茵从前的事情说笑:“真的没什么大事,早几年的时候来山上闹事要砍树的人可多呢,我和芳茵常常用这招,装晕或者装死把他们吓退的……”
“您现在这情况这能跟从前比吗?”程稚羽很无奈地说道,“祝叔,我们这镇医院没有那么齐全的设备,恐怕县医院也没有,你现在的身体不能马虎,您真得去市里您常去的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
“这不是已经包扎好了么……”祝永青说。
程稚羽似是有些气恼:“祝叔!”她插着腰,表情很是严肃。她在祝永青面前一贯都是个后辈和小女孩儿的形象,现在难得地摆出了一幅非常严厉的样子,“我可不是跟您开玩笑!您必须得去。”
辛远看着程稚羽站得挺直的身体,以及坐在程稚羽面前显得有些佝偻的祝永青,突然地第一次感受到一种非常突兀的、鲜明的冲击感——祝永青是如此的瘦弱,即便是程稚羽这样年轻的女性,站在他面前都显得高大了起来。
程稚羽继续说:“祝叔,这事儿由不得你做主,我会给你的主治医师说的。”
辛远回过神来也跟着程稚羽全劝说,最后祝永青没能奈何过他们两,最终决定去市医院做全面的检查。
最后程稚羽和辛远陪同着祝永青一道去了市里的医院,包扎好伤口之后,祝永青便再没了来的路上那种虚弱和困倦的样子,看起来甚至有些神采奕奕,直到主治医生叫程稚羽和辛远进去看片子之前,辛远都没有感觉到祝永青身上又任何的异样。
主治医生直言:癌症末期的恶化速度非常快,他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而祝永青这一次不能离开医院了,他再也不能去工作,必须安心待在医院进行治疗。
辛远有些错愕,他听着医生指着祝永青的检查结果说了许许多多他并不明白的术语,然后只意识到一件事情:祝永青病情加重加重了。辛远难以消化这件事情,本能地想要离开诊室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以缓解胸腔之中沉重的滞涩感。
程稚羽毕竟是医生,大概或多或少也能够猜到这个情况,也许正是因此,她才一定要祝永青必须到市医院。她样子勉强还算平静,留下来和主治医师探讨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辛远有点浑浑噩噩走出诊室的时候,看见祝永青正坐在等候区,很安静地等他们出来。
其实,祝永青表面上看起来和辛远跟程稚羽进诊室听主治医师诊断结果之前并没有任何实际性变化,但此时此刻,他身上的一切在辛远眼中全部都变了。
他太瘦了,简直瘦得可怕,几乎是称得上形销骨立;他脊背弓着,像是一张老旧的、再也撑不开的弓;他即便贴着椅背和扶手,身体也在轻微地颤抖。见到辛远走过来,他还是笑了笑,看辛远脸上难以掩藏的躲闪和不安,他问道:“医生是不是说我情况不太好?”
他似乎连说话的声音也透出一种可怖的虚弱来,明明实际上和往常并无什么不同。
但辛远知道,他在自己眼里终究是不同了。
辛远从来没有这样直白地面对生命的脆弱性。
辛远和祝永青相处的近一年时间里,祝永青在大多数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平常。
祝永青每隔一个多月都去市里一趟,一去就是经常就是一两天,祝永青只说去探望朋友,但辛远知道,他其实是去市医院做放疗的。并且他每一周都会去县里,也只借口说是去县林业局办事,并且也确实是会去县林业局办事,但辛远也知道他同时也会去一趟县医院拿药,而也只有辛远偶尔碰着祝永青一大把一大把地吃药的时候,辛远才会真的有“祝永青是一个病人”的实感——而且祝永青大部分时候都并不当着辛远的面吃药,不论是日常工作还是生活,他甚至表现比辛远还要更坚韧得多。
然后辛远回想起更多的细节。
祝永青其实视力不好,最近的日子,他都不再记录数据了,都是由辛远完成;偶尔吃完饭回呕吐,但祝永青只会说是肠胃不适;他会遗忘一些小事,比如说着要去给林业局送资料,但是出门却忘记携带资料。
辛远从未把这些细节当做癌症的病症表现——或者说,他是刻意去不去把这些细节与残酷的病症联系起来,因为他从不想太长远的事情,他只需要等到该离开的时候而离开。
祝永青自然也并不会向辛远表现出来自己的痛苦,辛远于他来说,也只是个还年轻的孩子,和过往那些来荒山一遭的又迅速离去的人并无不同。
可是主治医生不容置疑的诊断让辛远不再有自欺欺人的余地了。
辛远知道此刻才真切地感受到,祝永青是个病人,而且是个病情并不乐观的病人,现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条生命在以非常具体的方式在走向终结。
太沉重了。
祝永青说:“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的身体我自己也知道,你不必……”他似乎在想一个合适一些的说法,“你不必那么放在心上。”
是,辛远原本也不必放在心上,他原本就不过是荒山与祝永青人生里的一个过客,他不过只是在这里短暂地停留而已。
可是自己真的能做到不放在心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