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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

燃灯

发表时间:2021-12-09 14:02

《燃灯》是一本由作者子鹿倾情打造的短篇纯爱小说,绛尘谢逢殊是小说中的主角,燃灯主要讲述了:绛尘不是一个好和尚,因为现在的他喜欢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对方不仅是个男人,还不是个普通的男人。

网友热评:但他还是爱了。

燃灯小说
燃灯
更新时间:2021-12-09
小编评语:不是个普通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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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精选

天地昏暗之间,燕南一脸茫然地看向谢逢殊:“什么?”

还没等谢逢殊再问,不远处的巫褚族人发出一声恐慌的惊呼。

几人立刻转头,一道黑色的魔气从天上窜下来,仿佛长出了爪牙,朝着人群猛地扑去。

下一瞬,燕南一箭射出,正正射中了那团黑雾,雾气四散了一瞬,又立刻结合在一起,朝着燕南扑过来,燕南刚想取箭,一旁的嘲溪已经一鞭劈碎了这团魔气。

这只是一个开始,无数团魔气开始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疯狂地卷蚀着人群。

它们本就不是实体,斩不绝,杀不尽,刚用刀劈开,又立刻成形反扑。场面混乱,几人看护不及,已经有人被魔气吞噬,发出凄厉的惨叫。谢逢殊一刀斩开面前的魔气,掠足往那边疾奔去。

已经晚了,魔气散开,那人已经成了一具白骨。

谢逢殊胸口急促地起伏,咬牙喊了一声:“绛尘!你刚才的莲花呢!”

“没用的。”回答他的是嘲溪。对方大声喝道:“太多了!”

确实是太多了,谢逢殊此生没有见过这么多魔气,遮天蔽日,黑压压的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必须要找到阵眼。

谢逢殊又去喊燕南;“你叔叔回来到底去过哪!”

燕南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模糊不清:“我不知道!”

谢逢殊环顾四周,边疯狂回想见到巴音的当夜,又接连有人被魔气吞噬,有孩子凄厉的呼喊传来,已经有魔气往屋内去。谢逢殊一个燃符抛了过去勉强阻挡,绛尘也已经至竹屋前。

而此刻,燕南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神像!蚩尤神像!”

谢逢殊随即将目光落到了那尊蚩尤神像身上。

此时他才发现,魔气铺天盖地,肆虐横行,却偏偏在蚩尤的石像处有了短暂的空缺。

谢逢殊提刀跃身而起,一刀斩向神像。

封渊寒光凛冽,煞气横生,居然将石像直接拦腰斩断!蚩尤持斧怒目的上半身缓缓落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天地之间,万物都忽然停住了。

那是一种古怪的安静与停顿,好像整个空间被人施了诀,连狂风都仿佛停在了半空中,但这个过程只经历短短一瞬,随后无数魔气忽然之间在半空中爆裂开,被山风席卷得一干二净。

谢逢殊猛然松了口气,收回刀想往受伤的人群处走,绛尘忽然拉住了他。

“等一等。”

谢逢殊刚想问怎么了,目光越过绛尘,又停住了。

眼前消散的不只是魔气,无数握刀持弓的巫褚族人也慢慢淡化在了山风里,随后是屋舍、菜地、竹林……好像一堆沙石,被风一吹就刮去了痕迹,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没有村落,没有族人,也没有什么竹林遍野屋舍人家,眼前是一片山野,没有什么古树,大多是刚发的草木,刚没过长靴。

原地只留下了谢逢殊、绛尘、嘲溪三人,还有眼前的燕南。

半晌,谢逢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怎么会——”

“谢大哥,你不是知道了吗,我们都死了啊。”

燕南笑了笑:“魔修阵法的阵眼在石像里,星罗命盘的阵眼也在石像里——虽说相隔一百年,但时间倒转,它们又重合了。”

说话的时候,燕南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他身上的一些血肉开始溃烂消散,露出了森森白骨,特别是右手,已经只剩下了一具骨架,从宽大的褚兰衣袖里露出来。唯一完整的只有他颈间的长命锁,空空荡荡地挂着,风一吹,在旷野之中轻轻作响。

谢逢殊声音低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南答:“其实你们经历的很多都是真的——一百年前,因为族长之位,叔叔负气出走,遇到了那些东西。

“它们大概是告诉他,能帮助他拿回族长的位置。叔叔相信了,就把自己的木牌给它们做信物,还把它们带进了山。”

结果,上百的巫褚族人被妖魔宗当作了祭品,磨牙吮血,啃食得只剩下累累白骨。

燕南当时才十七岁,每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什么时候能猎到熊成年,结果他等到的是亲眼目睹全族的灭亡,自己也死在那个时候。

他心有不甘,不愿轮回,凭着残魂之中一点还算能用的力气掩埋全族的尸骨。

死于非命的鬼魂能有多大的力气呢?燕南偏偏不服输,一点一点慢慢刨土,一寸一寸移动尸骸,让族人入土为安。最后一抔土扬下的时候,死在山火里的枯木都已经有了新芽。

至此,孤坟旧鬼,伶仃百年。

寂静之中,燕南右手的白骨在风中空空荡荡,他似乎明白谢逢殊他们还想知道什么,接着道:“前一段时日,一个人忽然来找我,他拿着一个罗盘,说能让族人们回来,还有燕夏。条件是帮他把你们带进山……”

说到这燕南看向绛尘:“他说里面有一个白衣的和尚,让我从他身上偷一盏灯。”

寂静之中,嘲溪道:“你明明知道罗盘的阵眼在蚩尤神像里。”

“他说我们供奉神像千百年,蚩尤像有不少灵力可用,能助力命盘运行。”燕南轻声道,“但是刚才……我没办法看着他们再死一次。”

“他们叫我斯布,我生前已经没保护好他们了,死后总要做到吧。”

他看着三人,低声道:“其实好几次我让燕夏看着你们,就是为了趁机拿灯,偷酒那天晚上我也没有睡着。”燕南顿了顿,“可是我想,你们是真心拿我当朋友的,我不该这么做。”

燕南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再也没了昔日那股少年洒脱,只低着头笑了一下:“谢大哥,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真的太想他们了。”

良久之后,谢逢殊答:“你没有对不起谁。”

他声音有些哑,看向燕南,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也没有对不起族人。”

除此之外,谢逢殊好像什么都说不出了,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绛尘。

绛尘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燕南,问:“来找你的人是魔族?”

“不像,他蒙着脸,一身黑色的长袍,但是给我的感觉不同。”燕南迟疑着开口,“他说话很温和,身上的味道和你一样——有点苦,又有点香气。”

檀香气。

“还有呢?”

“还有……他递命盘给我的时候,我看见上面好像纹了很多黑色的字,密密麻麻的,把他手上都纹满了。”

燕南看向谢逢殊:“是谢大哥刀上那种字。”

梵文。

良久以后,绛尘点点头,朝着燕南走过去。

谢逢殊立刻想起了绛尘在寺内所说的“修道无慈心”,迅速越步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绛尘抬眼看向谢逢殊,淡然答:“他凭一缕残魂,于世间已经待得太久了,消尽前尘,渡化此生。”

他说的是实情,谢逢殊知道,但他却不想让步。燕南心有执念,魂魄不全,又困了几百年,已无轮回的机会,绛尘所说的大概就是让他灰飞烟灭。

僵持之中,谢逢殊先服了软,低声道:“至少再等等,至少——”

至少,燕南挂念的族人和妹妹还在这里。

谢逢殊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身后忽有一道声音传来:“算了吧,谢大哥。”

燕南带着一点松快的笑意,反而安慰谢逢殊:“我已经待得够久了,是该走了。”

他周身腐肉白骨,笑起来却依旧漂亮,眉眼即山溪,不染世间尘。

“我已经见过他们了,此生无憾。”

谢逢殊面色怔然,许久之后,终于放下了手。

绛尘看了谢逢殊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未开口。他走到燕南面前,抬手作偈,轻颂了一声佛号。燕南的眉间忽地多了一道金色莲纹,流动着往他全身而去。

金光之中,燕南的白骨慢慢消失,重新变成了完好无损的身躯,随后,燕南整个身躯慢慢变淡,于半空中如烟如尘。

绛尘突然道:“金莲加身,业果尽消,将入轮回道。”

谢逢殊闻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对方。绛尘没有看他,只望着燕南:“你的族人应该早已轮回,前尘勿执。”

燕南一怔,垂目答了句:“多谢。”

于此刻,他终于完完全全地放下了满心满腹的不甘与孤寂,消失之际,他突然转头看向谢逢殊,大喊了一句:“谢大哥。”

因为魂魄淡去,声音也会变得微弱,但燕南提高了声音,恍惚之中又成了那个爽朗肆意的少年。

他朗声道:“那天晚上你们带我喝酒看星星,听我说话,那是我这一百年里最最快活的时候。”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这句话,燕南的魂魄终于完完全全消失在了天地之中,山风刮过,只吹动了山林翻腾。

绛尘回转,路过谢逢殊身旁,谢逢殊低声道了一句:“你——”

他没有说下去,绛尘也没有问,只道:“走吧。”

他们还要接着找命盘。

走到山崖之上,将入一线天,谢逢殊回头看了一眼。

那夜灯火流光,与星争辉,燕南就是在这里把三人带进了族中。

而今天地辽旷,青林如海,百年前的血腥厮杀已经被新的草木掩盖干净,余晖之下一片静谧之色,仿佛这只是西南最平常的一隅。

从此以后千百万年,再没人会知道,这里曾有个戴着长命锁的异族少年,会跟着谢逢殊提心吊胆地偷酒喝,也会寸步不让地说“你们是我的朋友”,意气凌云,如风肝胆,一身明澈可昭山河。

他十七岁时最大的愿望是猎一只黑熊,能带着自己的妹妹去看天地浩大,四海潮生。

他死在这个年纪。

谢逢殊刚转过头,想说一句“走吧。”面上忽然一凉。

他愣了片刻,待凉意又来,才知不是自己的错觉,嘲溪已经抬起头看向天际。

“下雪了。”

雪势虽突如其来,却又万分汹涌,不过片刻已经是山川皆白,从来不下雪的西南,终于在今日痛痛快快地下了一场。

只是青山孤雪,无人可望,也没有人再等了。

回程的路上雪越发大起来,几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出了西南众山,已经可以看到官道,路旁有一间简陋破庙,足够让人躲避一夜风雪。

三人进了庙,大概是很久没人来祭拜了,庙内破败不堪,只有正对门有一座两人高的佛像,手持一盏佛灯,阖目坐莲,身边伴着两个童子,也到处是蛛网积尘。

三人掐诀清扫了一遍,总算在庙中坐了下来。谢逢殊抽空抬头看了一眼,总觉得这佛像眉目淡然出尘,仿佛在哪里见过。

大抵是在绛尘的那三千神佛里有过一面之缘。

谢逢殊随口问:“这是什么佛?”

绛尘也看到了眼前的佛像,他顿了顿,答:“燃灯。”

谢逢殊甚少与佛修打交道,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哦”了一声随口道:“香火看来不多。”

他对诸佛不熟,没承想绛尘也没有多说的意思,甚至连祭拜都没有,只淡然从佛像身上移开目光。

谢逢殊也收回目光轻声开口:“接下来咱们去哪?”

绛尘道:“尸陀林。”

谢逢殊一愣:“佛教尸陀林?”

绛尘点点头。

尸陀林乃佛家陨堕的佛修苦行之地,犯了滔天恶业的僧人需周身纹《八十八佛大忏悔文》,囚于尸陀林苦修,直到业障俱消,苦海回身,方能出林入世。有人至死心魔难解,便作化于尸陀林之中,被守在林中的秃鹫啄食。

谢逢殊恍然:“你觉得给燕南命盘的是尸陀林的和尚?”

身有檀香,手纹梵文,按照燕南的描述的确有可能,谢逢殊犹豫着道:“可书中说尸陀林周围有八十八座浮屠塔环绕结阵,中央有刹达法师镇守,防止所囚众僧逃离。如果真是尸陀林的和尚,他是怎么出来的?”

绛尘道:“或许尸陀林有变,有陨堕佛修和妖魔宗有了关联。”

这几日谢逢殊听到“妖魔宗”的次数太多了,他心下一沉,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了些肃穆的味道。

“你们所说的妖魔宗,又是什么来头?”

寂静之中,绛尘与嘲溪先对视一眼。嘲溪先开口,依旧是一副不太耐烦的样子,皱着眉道:“妖魔宗原居渡厄境,据说宗主封寂乃上古大妖,与炎黄同岁同生,但一心修魔,恶行诸多,曾屠人修道,女娲震怒——”

说到这,嘲溪稍停,又接着道:“派上古神兽将全族驱赶于渡厄境,不许随意往来人界。七百年前他率众魔出山,霍乱人间,被诛杀于明镜台至今,妖魔宗众人也再被隔绝于渡厄境,不得踏入人世。”

嘲溪说完,绛尘又道:“一百年前妖魔宗灭巫褚一族,说明渡厄境之口已经有了纰漏。”

不错。

这一路谢逢殊沉默不言,不过是一直在想:在自己、绛尘和嘲溪三人还没有找到巫褚的时候,就有人用命盘逆时改命,换燕南取灯。说明他们一早就知道绛尘会与自个儿同来西南。

再往前推,谢逢殊刚刚下山就遇子母鬼引他入山,再莫名消失,让他寻到绛尘寺外,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若要这么算,就像绛尘说的,百年前巫褚一族因妖魔宗而全族俱灭,说明渡厄境早就开了口子,那个时候他们在谋划什么,才会设如此恶阵?

谢逢殊想到这,忽然道:“那个阵法可使人夺舍重生?”

“你们不是说妖魔宗宗主七百年前被人杀了,尸首留在渡厄境了吗?他们总不会是要复活他吧?”

此话一出,几人都安静下来,天地之间,只余下庙外不断的风雪声。

谢逢殊抬眼,破庙内绛尘的神色微冷,眉心轻皱,谢逢殊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表情。而对面的嘲溪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谢逢殊不由得有些尴尬,总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画蛇添足般又补充道:“我就是随口一猜。”

绛尘终于开口:“先到尸陀林再说吧。”

谢逢殊被对方解了围,总算松了口气,顺势点点头。

嘲溪也并未多说,只道:“休息了。”随后居然真的抱着手,靠着庙中的柱子闭上了眼。

刚进门时三人坐得分散了些,此刻嘲溪休息了,谢逢殊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好像睡熟了,终于起身往绛尘那凑了一点。

他起身时动作放得很轻,有点偷偷摸摸的意味,后又转念一想:我这是干什么,又不是大姑娘背着家人会情郎。

谢逢殊瞬间理直气壮起来,两步跨到绛尘身边坐了下来。

绛尘本已经闭目禅定,感觉到了谢逢殊的动静,又睁开眼转头看向对方,似乎想问他怎么了。

“没事。”谢逢殊压低了声音看着绛尘,“只是想和你说句……对不住。”

绛尘问:“什么?”

谢逢殊脸上微热,有些不自在地道:“燕南的事。”

对方总是一副冷心冷面的样子,谢逢殊原以为绛尘会直接抹去燕南的残魂,但绛尘居然度化了对方,还送其入轮回道。

“你曾说不渡己不渡人,是我小人之心了……”

他想了想又抬眼看着绛尘道:“你这不是挺有人情味的吗?”

绛尘看了他一会儿,目若琉璃不染尘埃,对视之间,谢逢殊居然有些不自在起来,率先移开了目光,又不知该放在哪,转来转去还是落在了前面佛塑身上。

误打误撞,谢逢殊看了一眼佛塑,终于惊觉自己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看一眼佛塑,又看一眼绛尘,再看一眼佛塑,再看一眼绛尘,最后迟疑道:“我怎么觉得……这佛塑有几分像你?”

绛尘面色无波地看了一眼佛塑:“像吗?”

谢逢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仔细看又不像了。”

荒野庙中的佛像大多泥塑,粗制滥造,又积了一身尘埃。谢逢殊多看了几眼,开口总比过脑快:“泥塑没有你好看。”

语毕,谢逢殊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就算这么多年谢逢殊的脸皮已经堪比城墙,就算两人也算是熟识了,就算这人是真的好看——

对着一个和尚说这种话,自己可真是有点……不要脸啊。

绛尘听后没对这话发表什么评论,只是一怔之后,唇角居然有了些许弧度。

那点弧度太过微弱,连个笑意都算不上,但确实使他的面容在一瞬柔和了起来,甚至有了几分温润如玉的味道。

他看着谢逢殊,突然对着谢逢殊伸出了手。

那动作仿佛是要来碰谢逢殊的脸,谢逢殊措手不及,蒙在当场不敢动作,直勾勾地看着那只手离自己越来越近,贴着自己的侧脸而过。

随后,他感觉自己右耳被人轻轻磨蹭了几下。

那两下轻得仿佛只是羽毛拂过,一碰即离,谢逢殊却感觉自己耳边被碰到的那处突然烧了起来,热气从耳边直窜到脸颊,大冬天的,烧得他脑子有点不清楚。

这这这是干嘛呢,总不可能是佛修什么特别的礼节吧?

就算是要干嘛……对面还有嘲溪睡着呢!

大概是他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绛尘顿了顿,摊开手。

“蛛网,许是入庙时蹭到的。”

……谢逢殊收回刚才那句话,重新下了两个结论。

一是,作仙万不可自作多情。二是,自己确实是,太不要脸了。

第二天一早,日出云霁,风雪已停。

谢逢殊醒得早,嘲溪不知道去了哪里,绛尘依旧闭目坐于柱前,谢逢殊盯着对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从眼睫看到鼻尖,又看到淡色的双唇。

明明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却让谢逢殊看得莫名舒畅,心生春风。

谢逢殊犹豫着是否该叫醒对方,还没等想好,忽听到庙外一声鹤鸣。

他出了门,见一只白鹤越过云层从南方飞来,最后落在谢逢殊面前盘旋了两圈。

谢逢殊越看越觉得这仙鹤有些熟悉,下一瞬便听见眼前这东西开了口,一股小孩的稚嫩语气。

“谢逢殊,你怎么还不回家!前几天符光君和玉玑君又来无明山啦,我说你于无明崖下的洞府里闭关,暂时不见人。符光君可不高兴了,走的时候脸拉得老长——对了,你在人间给我买了什么,先说好,我不要糖人!哎呀,先不管了,反正你记得快些回来,不然等符光君发现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谢逢殊:“……”

这一串话语速极快,连珠炮似的灌入谢逢殊耳中,听起来吵人得很。但谢逢殊许久没听见鸣珂叽叽喳喳的声音了,听完反而带了点笑。

他耐心冲着仙鹤道:“怕什么,那裴钰还能吃了我不成?放心吧,就快归家了,等回来一定给你带新鲜玩意儿。”

待说完,谢逢殊轻轻一抚仙鹤顶,他眼前的白鹤便长啼一声,盘旋半圈往东方而去,飞快隐没在了云层之中。

等鹤影已经看不到了,谢逢殊收回目光刚欲转身,冷不丁身旁传来一句:“裴钰是谁?”

这声音低沉又毫无征兆,谢逢殊差点被吓得打了个激灵,回头便见嘲溪站在身后。

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

谢逢殊深吸一口气,答:“符光仙君裴钰,天界司法之神。”

“位分比你高?”嘲溪道,“还是处处针对你?不然怎么会说没你好果子吃?”

……位分这词真是用得好,恍惚之间谢逢殊都觉得自己待的不是仙班,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后宅了。

反正和眼前这人说了也无碍,何况一路相处,嘲溪虽然脾气不好,倒也不是爱说闲话的主——他连说话都不乐意。

谢逢殊索性一摊手:“倒也不是,呃,位分的事,裴钰乃天界武神,向来严厉,针对倒也谈不上。”

谢逢殊想了想,答:“反正,我与所有仙君都极少往来。”

谢逢殊刚飞升时便被分到了无明山,刚开始时他连个仙童都没有,无明孤山深海,云雾百年不散,因不见阳光,草木难生。院子里的千瓣莲都是他养了又死,死了又养,折腾了百年才活下来的。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每天便拎着点零嘴屁颠屁颠跑去其他仙君的住处唠嗑。只是天上的神仙好像都难有闲暇。谢逢殊也不在意,这家说诸事繁忙那就换一家,那家说闭关修炼便再走一处,那么大个仙界,被谢逢殊乐此不疲地跑了个遍。

这么一段时间下来,符光君裴钰便拿着天旨到了无明,冷面冷眼地将他训斥了一顿,说谢逢殊随处乱跑,搅扰其他仙君修行。

谢逢殊还以为真是自己叨扰了别人,还虚心反省过一段时间,也不大往外跑了,乖乖等着天帝或王母寿辰,或是几十年一度的诸仙聚会。

三月初三王母诞辰,广发请柬,天界所有仙君皆需到场祝贺。谢逢殊挑了自己刚开始种的、院子里唯一活得好好的一株千瓣莲当作寿礼,抱着花在院内等了一整天,从红日初升等到皓月浮海。

没有人来送请柬,也未有人来叫他。

谢逢殊甚至以为自己记错了时间,或是宴席出了什么变动,含蓄地问了一位司礼仙君,对方诧异地道:“王母寿诞?办了啊,天界所有仙君都来了,好不热闹!”

谢逢殊才知,自己是被人忘了。

他又想到以前他拜访各个仙君时的种种推托,才如同醍醐灌顶——原来诸位仙君都不太想见我。

从此,谢逢殊就很少出门了。每天在院中看看闲书,莳弄莲花。直到后来,他觉得再没人陪着说话自己估计要成为天界第一个哑巴仙君了,修了书信,问天庭能否给他一个仙童。

隔了许久,无明山上终于又多了个鸣珂。

谢逢殊挑挑拣拣地说了些,最后道:“所以说,几百年见不上一面,哪来的针对?”

他一边说一边去看嘲溪,没承想对方脸色漆黑,皱着眉骂道:“这还不叫针对?”

说着似乎不过瘾,瞪着谢逢殊道:“别人针对你还忍气吞声,不敢打回去吗,㞞成这副样子!”

……得,妖界真是直来直往快意江湖。

“你生什么气啊?”谢逢殊颇有些委屈地团着手,“那是天界,好歹大家都位列仙班,随便打人多不好。”

谢逢殊又道:“再说了,要说针对,别人倒也没有长恣君这一路针对得我多。”

嘲溪闻言立刻冷了脸:“我针对过你?”

谢逢殊没说话,只睁大眼睛与嘲溪对望,那意思十分明显:难道没有?

半晌,嘲溪冷笑一声:“那还不是因为你讨人厌。”

语毕,他转身进了庙内,独留下谢逢殊被他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恨恨道:果然还是要介绍他和裴钰认识。

*

谢逢殊只在书上读到过关于尸陀林的记载,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绛尘却毫不迟疑,直接带着他们一路往西北去。

一路上谢逢殊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憋住,问:“你知道尸陀林所在?”

谢逢殊读的那本已是仙家典籍,对尸陀林的记载依然只是寥寥几句,毕竟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也算是佛界机要。

这一路不比进西南,路过的城郭村舍众多,三人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在路过的一个镇上买了三匹马,一路北上。

绛尘轻点头道:“在西北苦寒之地。”

“听说那里关押的都是犯了业的佛修,甚至还有三天陨堕佛?”

三天分自在天、无色天、大梵天,其中大梵天为最高天,无色自在依次。世上念佛的人多,能成佛修却不多,而凡是能登三天的佛修,便都已经成圣。

这和尚虽然入了佛修,但苦修七百年还在人界,却知道关押三天陨堕佛的地方。

谢逢殊心中的疑惑一个接一个,转念又想:对方还知道巫褚,了解妖魔宗,现在多了个尸陀林倒也不全奇怪了。

他不欲再问,打了个哈哈道:“总不会是你去过吧?”

谢逢殊这一句不过是随口胡说——怎么可能,且不说尸陀林难进难出,绛尘也不可能是进那地方的样子。

他没有飞升,经心皆识见,却不妨碍一身禅意通透,只是模样神色冷了些,看起来不好接近。

这头谢逢殊还在想着,那边绛尘却已经开口。

“本来是。”

绛尘看着尘土四起的前路,淡淡道:“出了变故,后留在须弥,由三千神佛问罪。”

谢逢殊惊得忘掉了言语,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

他连忙稳住身形,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原来那每夜一问的石佛是这么一回事……”

他刚见到绛尘时就猜想过对方或许是犯了业,此刻得到证实,谢逢殊盯着对方看了会儿,又有些偏心眼的想,没准只是佛修规矩多,芝麻大点事也要斤斤计较。

他这就有些蛮横不讲道理了,要是放在朝堂,活脱脱又是个昏聩无道的君王。幸而谢逢殊还没有烽火戏诸侯的权利,他只是看着身前绛尘的脊背,心中涌起些许惋惜。

这样的人,怎么佛祖不喜欢呢?

本仙君还挺喜欢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待谢逢殊回过神,仔细琢磨了一下,又觉得不太对。

一个和尚,又不是道修,哪天飞升了也和自己没多大关系,自己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简直咸吃萝卜淡操心。

尸陀林虽然带了一个林字,实际上在西北荒漠之地,瀚海阑干,随处可见风沙荒土。而尸陀林又在荒漠最深处,一路上刚开始谢逢殊还能看到零星的草木,往深处再行,便只有满目荒原。

远远有八十八座佛塔高耸,因为隔得远,风沙又大,谢逢殊刚开始只能看到隐约的黑色的塔身,等再行了半日,整个尸陀林才清晰起来。

尸陀林广阔,八十八座浮屠塔象征佛教八十八结使,散落于尸陀林周围。塔有七层,刻满梵文,最顶上悬着一个古铜佛铃。塔身以及四周都栖息着成群的秃鹫,塔下偶尔还有白骨骷髅,看起来荒凉又瘆人。

三人穿过塔时,塔顶的古铜佛铃突然轻轻晃动,发出一声长音。

铃声悠长,久久未绝,有一道苍凉威严的佛号同时响起。

“阿弥陀佛,何人擅闯佛门禁地!”

走在前方的绛尘先停下来,抬眼看向尸陀林深处。

片刻之后,有一道浅灰色的僧袍于天地之间踏风而来,停于三人面前。

来人手持檀木念珠,容颜苍老,不知已经多少年岁。待看清绛尘之后,对方脸上浮现些许诧异的神色。

“是你。”

他语气惊讶,下意识地想对绛尘稽首,手刚到半空,又猛然停住了,有些为难着不知道该不该往下的样子。绛尘似乎没看出来,只朝着对方轻一点头。

对方也收回手顺势一点头,道:“法师因何而来?”

“寻人。”绛尘答,“敢问刹达法师,近来可有受戒未完的僧侣出尸陀林?”

谢逢殊才知眼前的人就是镇守尸陀林的刹达佛。

于尸陀林受戒的佛修身上会浮有《八十八佛大忏悔文》,直到一朝悔悟,苦海回身,忏悔文才会消尽。燕南口中所说的人手上还有经文,必然还在受戒。

但谢逢殊抬眼,见刹达摇摇头,斩钉截铁地答:“我守林几千年,除业果尽消,悟道飞升的僧侣之外,未曾有僧人出林,更别说受戒未完的僧人。”

刹达神色肃然,看向绛尘:“可是有何变故?”

绛尘摇了摇头,没有提西南之事,只问:“如今林中共有多少人受戒?”

“除去得道者,身殒者,还有九名,不过都在林内各处修行,恐怕无法召集。”

“不必,我们自己去寻。”

刹达这才看向绛尘身后的谢逢殊和嘲溪。

嘲溪依旧冷着脸没有说话,谢逢殊冲人一笑,自报家门。

“在下无明山谢逢殊。”

刹达回了佛礼,但依旧皱着眉,似是不太同意。但最终他还是看回绛尘,道:“好吧,如有什么意外,可来找我。”

他坐镇于尸陀林中央,不能离开太久。待人走了,谢逢殊才问绛尘:“他认识你?”

“曾有过一面之缘。”绛尘不愿多说,转而道,“刹达说无人出林。”

谢逢殊道:“或许有魔修助力,他没有察觉到?”

绛尘道:“刹达耳目与八十八座佛塔通感,可能性很小。”

嘲溪有些不耐烦地开口:“这林内现在不就九个人,先挨个见过去不就好了。”

虽然费时,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三人对视一眼,往塔林深处走去。

尸陀林内的活物除了僧侣,大概就是塔顶上的秃鹫了。它们成群结队在塔上睡觉,见谢逢殊他们过来,便死死盯着几人看一会儿,好像在判断对方是不是可食的腐肉尸骸。过好一会儿才闭上眼,重新缩着身子打盹。

三人于林内走了一天,也只见了五六个修行的僧侣。他们年岁有大有小,身上的灰色僧衣被风沙侵蚀得破破烂烂。大多数都在闭目参禅,连有陌生人都不在意,只默然望上三人一眼,便重新开始禅定。

他们身边皆是白骨,是至死未曾顿悟,赎清罪业之人。

谢逢殊只知道给燕南命盘之人或许是尸陀林内的人,其余一概不知。现在也不可能凑上去问一句:“你最近是否偷偷出过尸陀林去了西南?”只能在心中默默记住见过的几位僧人长相。

转眼之间,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一轮孤月高升天际,悬于西北大漠之上。

三人找了一个避风的浮屠塔坐下休息。谢逢殊先开口道:“见了六名僧侣,你们觉得如何?”

没等绛尘和嘲溪开口,谢逢殊先自言自语般道:“我觉得都不是。”

绛尘问:“为何?”

“眼神吧。他们见我们就好像和看到这荒原、秃鹫、佛塔一样,一点波澜都没有。”

谢逢殊想了想,最后叹了一口气:“虽然这么说不吉利——就像看死人一样。”

“不是我们像死人,是他们像死人。”嘲溪冷声道,“在这样的地方待几十年,几百年,不能走不能笑,日复一日念忏悔文。身边有人死了,还要看秃鹫分食尸身。这样还不同于死人吗?”

一朝入魔,周身苦海,愚痴狂恶,不得解脱。

谢逢殊当初在书本之上看到尸陀林,寥寥几句,他还未有更多的感触,此刻身临其境,终于感受到了其中险恶苦楚。

佛修以慈悲著世,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谢逢殊脑内思绪繁杂,一边觉得这里面的僧人有些可怜,一面又想或许他们真的犯了恶业呢?

恶业之下,若有无辜众生殒命,岂不是更可怜?

他这么想着,又忍不住想到了绛尘。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对方幸好没来这尸陀林受罪。

他这念头有些莫名其妙,谢逢殊自己却没发现。寂静之中,他不自觉地去看绛尘,没承想对方也在看他。

对视之间,绛尘见他神色怔然,问:“怎么了?”

谢逢殊问:“这里的人都犯了什么业?”

绛尘摇摇头:“不一定,佛修修行,共有十重四十八轻戒,杀盗淫妄饮,贪嗔痴慢疑……哪一个都有可能。”

那你呢?

究竟是犯了什么罪业,须三天诸佛每日一问是否知悔?

谢逢殊忍了又忍,还是没有问出口。绛尘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道:“我犯业诸多。”

谢逢殊霍然抬头,绛尘眉心微蹙,似乎是在回想,慢慢道:“杀生业、妄言业、贪嗔痴……”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

虽在细数自己昔日罪业,但绛尘语气平静无波,既无苦楚,也无悔意。

谢逢殊听得一头雾水,本想让绛尘解释清楚,又觉得自己在戳人伤疤,刚想安慰一句回头是岸,又听到眼前的和尚缓声开口,声色低沉——

“还有,色欲业。”

……什么玩意?!!

谢逢殊被三个字震得几乎魂飞魄散,连话都说不出了,半晌脑子里只想起来一个——成何体统!

谢逢殊震惊之余,一股酸了吧唧许的怒气从心里冒出来,不算多,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大概是因为自己一直以为对方是松间孤雪不染尘,没想到人家早就在这红尘染了一身风月,还犯了业。

简直……简直……反正不成体统!

好不容易六神归位,谢逢殊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地来了一句:“绛尘法师这七百年真是……丰富多彩。”

绛尘:“……”

旁边的嘲溪很不给面子地发出一声嗤笑。

实际上前面绛尘说了些什么谢逢殊都快忘了,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色欲业。绛尘的眼神还在谢逢殊身上,谢逢殊却下意识低头,不知道该把目光落在哪里,最后转转换换,还是落到了绛尘的左手上。

对方的手骨节分明,轻搭在白色的僧袍上,腕间一串黑檀佛珠松松悬着,看起来干净疏朗。

谢逢殊不自觉想到那天绛尘伸手蹭自己耳际时,对方手上传来的微凉触觉。

谢逢殊那点酸气又忍不住往外冒了,他有些坏心眼地想:这人是个和尚,又一副不染半点春水的纯情相,又在深山老林待了几百年,也不可能见到人。

莫不是被什么妖怪给骗了吧?

谢逢殊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迂回着开口:“对方是妖?”

“是。”

啧。

谢逢殊手撑在浮屠塔边,歪着脑袋刨根问底:“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和别人打赌,能否进我的庙不被吃掉。”

绛尘看谢逢殊一头雾水的样子,居然有些无奈地蹙了蹙眉,道:“有山中其他妖物和他说,和尚专吃妖怪。”

啧啧,这得多傻的妖怪才能信啊。

可绛尘虽然皱着眉,却目光平和,眉眼温和如水。谢逢殊撇撇嘴:“那这人——这妖现在在何处?”

绛尘没有回答。

谢逢殊等了片刻,终于察觉出来了些什么,不再问了。他直起身子看向绛尘,道:“你们佛法里说欢爱之事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无须介怀。”

荒野之上天似苍穹,孤月垂光落于绛尘眼睫,照得他不似凡间客。

人间无地着相思。

谢逢殊那股酸消失得一干二净,心里居然有些难受起来,他望着眼前人,半晌之后开口道:“对不住——我不知前尘,不该妄言。”

谢逢殊自嘲一笑:“怪我,这一生好像没有喜欢过哪个人。”

一片寂静之中,绛尘垂目,最终低声道了句:“嗯,我知道。”

*

第二日一早,三人接着于尸陀林寻人。昨天三人已经见过了六位行尸走肉般的僧人,如今还剩下三位,干脆一人一头分别去寻。

尸陀林夜里苦寒,日间酷晒却又有狂风,谢逢殊还要留神踩到脚下偶尔被黄沙半掩的枯骨,加上今天他兴致不高,总是走神,等再抬眼,已经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

大概是尸陀林的一处边缘。

见鬼了。

谢逢殊叹了口气,准备寻一条路折返。却又听见不远处的浮屠塔背后,传来敲击木鱼的声音。

此处有个修行的僧人。

木鱼声不紧不慢,谢逢殊在原地听了会儿,往声音来源处走去。

等他走到那座塔前,敲击声忽然停了,谢逢殊脚步一停,下一秒便看见塔后探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灰袍布鞋的和尚,手里拿着一个颜色已经快掉光了的木鱼,简陋无比。他看起来比谢逢殊大上一点儿,约莫二十五六,衣服和其他在此苦修的僧人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看到谢逢殊先是一怔,随后露出一个笑容。

“尸陀林居然来了外人,难得。”

他声音微哑,或许是久被大漠风沙侵蚀,却不难听。谢逢殊见了这么多尸陀林中苦修的僧侣,难得遇到一个愿意和自己说话的,连忙道:“在下无明山谢逢殊。”

“原来是位仙君。”

对方双掌合十行了佛礼:“贫僧迦云,曾是无色天定光如来坐下弟子。”

居然是个已经入了三天的佛修。

谢逢殊有些惊异,一掀衣袍,与对方一起席地而坐。

“既然已经入了三天——”

“犯下色欲业,定光如来责我于此修行。”

……劳驾,我已经不想听到这三个字了。

可是眼前的僧侣坦坦荡荡,面上还带着笑。谢逢殊又勾起了一点兴趣,问:“冒昧一问,是如何犯的业?”

迦云答:“两百年前我入世修行,路过江南一镇,恰逢大旱,化缘七十七家,到第七十八家时,她开门递了一碗水给我。”

说到这迦云停了下来,谢逢殊原以为他只是稍作停顿,和对方大眼瞪小眼了许久,才不可置信道:“没了?!”

“没了。”

“就这样?”

“就这样。”

谢逢殊满脸凌乱,问:“这算哪门子的犯业?”

迦云笑了笑:“我当时入世修行了一百年,走遍了天下各地。等再回无色天,定光如来问我一路见闻,我唯一记得的便是她递给我的一碗水。

“还有那碗的瓷色,花纹。那天她穿的是青色衣裙,像门前的江南烟柳。”

谢逢殊沉默片刻,道:“然后呢,你有再见过她吗?”

迦云摇摇头:“后来我就来这了,如今两百年已过,她应该早已经嫁夫生子,轮回转世啦。”

他这话说得坦然自若,没有一丝一毫妒忌遗恨,自有佛家“缘聚则生,缘散则灭”的意味。可两百年过去了,他却连对方的钗裙都记得分毫不差。

谢逢殊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把那句“值不值”问出来。

他想起昨夜绛尘说起往事时眉眼低垂,满目温和。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那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谢逢殊收回神,对迦云笑了笑,道:“我逾矩了。”

迦云也报以宽和一笑:“不妨事,几百年了,还是第一次有外人来。”

谢逢殊道:“也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话,你们这其他僧侣都比较——”

谢逢殊顿了顿,含蓄地形容:“四大皆空。”

“他们啊,要么是要死了,要么是要飞升了吧。”

“……听起来这俩好像是一回事似的。”

“是啊。”迦云答,“以前燃灯古佛还在大梵天时还好,他入世之后,不知为何,三天戒律忽然森严无比,特别是色欲业,和尸陀林也没什么两样。”

谢逢殊闻言,心内一动:“燃灯古佛,这是谁?”

风沙之中,迦云神色忽地严肃起来,甚是有些恭敬的意味。

“燃灯古佛乃万佛之祖,于上古之时创立三天,曾与天地同源。后来入世修行之后再也没回去过,整整一千多年。听说是下凡诛邪,不过不知真假。”

一千多年,那不是。

谢逢殊心下一松,道了句“多谢”,终于扯回了正事上。

“敢问尊者,最近尸陀林可有异常?”

“异常?”

迦云皱眉想了想,有些迟疑地答:“如果说异常大概是最近殒身的修者好像太多了,连秃鹫都跟着多了起来,其他的我便不知了。

“不过尸陀林冬日苦寒,熬不过去也正常。”

谢逢殊暗暗记在了心里,起身对着对方行礼道谢,想了想又道:“或许等我有机会去江南,可以帮你寻一寻,至少寻一寻她的后人。”

迦云却摇了摇头,洒脱一笑:“不必。

“若是有机会,烦请仙君哪日路过佛寺,代我替她点一盏长明灯。”

不管轮回于何处何年何岁,佑她平安喜乐,所愿皆成。

谢逢殊直视着迦云,郑重其事点点头。

“一定。”

他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折回于迦云面前,解下腰间的封渊。

“还有一事叨扰尊者。我的这把刀上面写了一串梵文,我既不知它从何而来,也不解其中之意,能否劳烦尊者帮我看看。”

迦云答:“当然可以。”

见对方准允,谢逢殊慢慢抽刀而出。毕竟是在佛门弟子面前摆弄刀刃,谢逢殊先道了一句“得罪”,再把刀递给了对方。

迦云倒是好像没什么忌讳,先赞了一声“好刀”,才低头去看刀身。

封渊刀身之上,那串梵文细密,笔锋俊朗。迦云看了一会儿,有些诧异地开口。

“这是别人送你的刀?”

“我不知道。”谢逢殊目光落在刀上,问,“可有不妥?”

“倒也没有,不过这原本应该是一句佛门偈语,但好像被化成了赠言。”

“是什么意思?”

迦云把刀还给谢逢殊,抬眼看着对方。

“顺境不忘形,苦海不失心,万难不畏险,至死不退道。”*

燃灯小说
燃灯
《燃灯》是一本由作者子鹿倾情打造的短篇纯爱小说,绛尘谢逢殊是小说中的主角,燃灯主要讲述了:绛尘不是一个好和尚,因为现在的他喜欢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对方不仅是个男人,还不是个普通的男人。

网友热评:但他还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