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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728

B-728

发表时间:2021-11-11 09:26

正在火热连载中的小说《B-728》的主人公是陆瞳张志成,作者:万里平畴 ,该小说主要讲述了:张志成他其实也不知道原来当初的那个实验竟然已经改变了这样多的人,他现在想要找到陆瞳的存在。

网友热议:希望你一切都好。

B-728小说
B-728
更新时间:2021-11-11
小编评语:你怎么变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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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728》精选

张志成准备了数量足够的B-728,吞服过后,即变成高中生的模样。他坐上飞机奔赴千里之外,作为转校生转入调查的目的地,杉楠市第一高级中学。

走进教室不到五分钟,张志成切身感受到了,杉一高的高三7班,确实够格成为孵化校园暴力的土壤。

班主任带着张志成走进教室,向同学们介绍说是新来的转校生,台下噪声顿起,吹口哨的、拍桌子的不一而足。张志成转头看班主任,发现年轻老师满脸麻木,正机械地说着“安静”“安静”,以期维持秩序。

待教室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之后,班主任示意张志成做自我介绍。

张志成松了绷直的脊背,单手插兜歪歪扭扭地站着,显得很没有精神的样子。他不再用实验室里人人都用的、提着一口气的说话方式,而是刻意打散言语之间的逻辑,将语气中的自然换成跋扈和嚣张。

他嬉皮笑脸地介绍自己的名字,又模仿这几天临时积累的少年人口癖,说了些无意义的玩笑话。闻言,台下起哄声再起,是见到“自己人”的亲昵。

课堂结束后,有人哥俩好地邀张志成打篮球,没几天,张志成已经和班里的刺头勾肩搭背。

于是,他开始探听陆瞳,他是这次校园暴力中的受害学生。

第一次从这些少年人嘴里听到陆瞳的消息,是在一次闲谈当中。

当时,那个喜好爱情小说、号称自己有心理疾病、只能靠虐待缓解的女生薛盈盈神神秘秘地掩住嘴巴,小声对张志成说陆瞳有怪癖。

张志成问,怎么个怪法,薛盈盈说,陆瞳喜欢血痂。说着,她又挤了挤眼睛,说:“不是雪茄呀,是血痂,皮肤上那个。听说,他喜欢把那玩意儿从身上抠下来吃……”

藏在张志成皮肤下面的微型光脑记录了这段对话。

与此同时被记录的,还有B-728的表达情况。

第二次听到陆瞳的消息,是班上的黄耀丢了光脑。

矛头第一时间被指向陆瞳,最后却发现,是黄耀自己将光脑落在洗手台上。

光脑被班主任捡到,张志成主动上前,陪黄耀去办公室取。

说明来意后,班主任将光脑从抽屉里拿出来,并当着黄耀的面将他关偷偷掉的学生模式打开了。黄耀哀嚎,半玩笑半恼怒地顶了几句,班主任不为所动,只让他赶快离开。

借口有题要问,张志成让黄耀先走——这话由张志成说来可信度挺高。诚然,转入杉一高后,张志成从没将精力花在学习上面,但诸如生物、化学的几门科目,若吃吃老本,考个高分还是没问题的。

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张志成背了道昨天考试的数学大题向他请教。听老师讲题时,张志成留意到办公桌摊着一本书,是教师考编的复习教材,已经翻得很旧了,与之相比,边上的教案则很新。

讲授完毕,张志成道谢,准备离开。离开前,他状似不经意地问班主任,陆瞳是否有偷窃的前科。班主任说没有。说罢,他正了神色,叫张志成少和班上的人瞎混,说他是有希望考重本的,和他们不一样。

张志成问,那陆瞳呢——陆瞳是很舍得在学习上下功夫的,虽不如老黄瓜刷嫩漆的张志成,但考虑到高三7班的环境,这样的成绩已经非常不错了。事实上,当发现陆瞳成绩不错的时候,张志成很吃惊,他以为不论如何,学生时代的好学生总是可以受到优待的。

张志成的提问让班主任沉默了一阵子。他的脸上有感慨,有惋惜,也有庸碌者面对困难时常有的退缩与放弃。最终,他回答张志成,“陆同学有一点性格问题”,说罢,令张志成离开办公室。

回到教室,陆瞳和黄耀已经吵起来。

陆瞳强硬地要求黄耀就方才的诬陷道歉,黄耀拒绝。围观的同学没人支持陆瞳,反而纷纷埋怨他“又惹事了”。

到最后,黄耀不耐烦,伸手推了陆瞳一下,陆瞳亦怒,一脚将黄耀的桌子踹翻了。

皮下微型光脑记录了这件事情。

与此同时被记录的,还有B-728的表达情况。

第不知道多少次听见陆瞳的消息,叙述者是一群女性。

当时,张志成在走廊吹风,在他的身旁,那群女性正靠着栏杆聊天。

聊天内容是爱情幻想。

其中,梁雨痴迷地勾勒着理想中伴侣的轮廓,非人的完美形象使她沉醉。

正在这时,陆瞳从她们面前经过。

薛盈盈登时坏笑,指着陆瞳大喊:“沉默、消瘦、寡言,你说的不就是陆瞳嘛!”梁雨恼恨极了,追着薛盈盈打个不停,边打,边不住说陆瞳的坏话,说她理想中的人比陆瞳强多了,才不会有“抠血痂”这样恶心的怪癖。

这些话都被陆瞳听去了,她们根本没避着陆瞳,也不觉得当着他的面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陆瞳冷冷地看着打闹的女生们,嘲弄地勾起嘴角,嘲了句“下贱的婊子”。

听了这话,梁雨气得哭了,薛盈盈指着陆瞳的鼻子破口大骂,陆瞳亦不甘示弱。

这段吵闹也被记录下来。

与此同时被记录的,还有B-728的表达情况。

张志成在纸上写下“陆瞳”与“血痂”,在它们之间划了条连线。

张志成得知,“陆瞳有嗜痂癖”这一说法的源头,是据说某日,陆瞳被人撞见裸着上身坐在空教室里面,撕了腹部的一大块血痂,并吃掉了。

张志成将这一说法记录下来,边写边感叹群体的愚昧性。

与此同时被记录的,还有B-728的表达情况。

他盘算着顺藤摸瓜,找到与陆瞳发生矛盾的第一个人,分析他们之间的关系,进而一步步还原暴力发展的轨迹。

“……我这还有视频,你要看吗?”一个声音打断了张志成的思路。

“什么?”张志成慢半拍地回答。

“陆瞳的怪癖啊——你今天怎么了?整个人呆了吧唧的。”黄耀说。

视频正中,少年男女们正走在黄昏的校园。

费廉将号码布在手里转手绢似的转来转去,另外几个男女叫嚷着,说费廉得了校运动会男子400米的冠军,要请客吃饭。费廉笑骂“去你妈的,老子出力又出钱,你们咋不上天呢”。见状,逯曼开朗地笑着说,“那我请你咯”。闻言,众人起哄,场面十分热闹。

忽然,视频中传来一声巨响,是铁质课桌翻倒的声音。空气静了,接着脚步声起,几人朝正路过的空教室走去。

视频视角转换。

陆瞳摔在地上,裤子被桌角挂住,想来是因此绊倒。因为发现教室里有人进入,陆瞳手忙脚乱地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可正因为太着急了,动作反而变得笨拙。

他狼狈地倒在地上,上半身赤裸,面积不小的擦伤从侧腹延伸至腰部,一半结了痂,另一半鲜血淋漓。此时,视频里,陆瞳正狼狈地用手捂着伤口,指甲里都是血痂。在他脸颊靠近嘴角的位置有一道血迹,应该是被手指沾染的血迹蹭的。

画面外,黄耀的声音喊了句“卧槽”。

陆瞳朝镜头看过来,脸上死气沉沉。

费廉低声说:“别录了。”

视频结束。

看完视频,张志成说将视频传自己一份,黄耀应了。

之后,两人往学校外边走——放学了,众人说好一起去校门口吃烧烤。

到地方时气氛已经非常热闹了,桌子旁边有男有女,桌子上面有酒有肉。众人怒骂“你们龟爬呢吗几步路走这么久”,话虽这么说,桌上的食物却一点没动过。

张志成环视四周:给他挪位置的是视频里说“那我请你咯”的逯曼,招呼他喝酒的是转号码布的费廉,喜欢爱情小说的薛盈盈正在给大家分纸巾和饮料,妄想白马王子的梁雨把菜单递给迟来的张志成和黄耀,问他们菜品是否满意,要不要再加点什么。

张志成在心中叹了口气,启动皮下光脑,将眼前的景象也记录下来。

同时被记录的,还有B-728的表达情况。

一段时间过去,张志成觉得,施暴者这边的讯息收集得差不多了。

探寻至今,张志成已经清楚,陆瞳与7班同学之间并没有爆发过太大的矛盾事件。

最初,他只是与善交际的薛盈盈有些小摩擦,但在陆瞳不合群的性格和极端处事的作用下,小摩擦变成大摩擦,最终演变为巨大的隔阂。

这隔阂病毒一般在薛盈盈的朋友圈里扩散,朋友传朋友,最后发展成为一种畸形的共识:体育课不能和陆瞳组队,吃午饭不能和陆瞳一起,做值日得把最辛苦的活儿留给陆瞳。丢了东西肯定是陆瞳偷的,出了岔子肯定是陆瞳干的。陆瞳是个怪人,有嗜痂的怪癖,这癖好比杀人分尸还可恶。千万不能靠近陆瞳,否则,会被众人排挤,变得像陆瞳一样。

施暴者并不觉得自己是在行使暴力,他们觉得自己是在行使“讨厌”的权利。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这种逻辑,不过,在秩序已经成形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主动出头,自找麻烦。

平心而论,杉一高7班上演的剧情并不符合公众的期待。在这件事情中,传统的暴力只占据很少的部分,高三7班的学生并不与陆瞳发生太多肢体冲突。与之相对,软暴力的元素更多地被表现出来:排挤,嘲弄,否定,怀疑,谣言,侮辱。

通常,对这类事情的报导甚至激不起一点水花:施暴者不够恶毒,称不上十恶不赦;受害者不够凄惨,称不上完美受害者。若真要让人身处这样的境地,必定是足够难受的,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一切都有留有余地,于是也就配不上他们的关注。

每天,张志成都会将手头的资料传送给对接的同事。

看过资料之后,那边依旧决定那拿这个案子当素材,这让张志成很是唏嘘:这是一群理想主义者。

这群理想主义者正在为世界做出自己的努力,他们试图开启民众的理智,把他们从“非黑即白”的偏执里唤醒,引导他们走向更宽广的道路。

张志成也曾是理想主义者,甚至拥有“为人类”这样不切实际的美好目标。只可惜,他没坚持多久。当时的张志成以为,自己的退缩是环境的问题、行业的问题,于是,他从企业转向实验室,自以为奔向理想的乌托邦。

可世界上没有乌托邦。

想着,张志成自嘲地笑了笑——现实已经这样了,他只能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现在,目前,此刻,张志成需要做的是尽可能多地搜集受害者角度的讯息。

某日,在薛盈盈的引导下,众人的聊天话题又转到“贬低陆瞳”的方向。闻言,梁雨和黄耀应声,费廉没说话,低头玩起了光脑。

张志成忽然说,他觉得这么说陆瞳不太好,这是对陆瞳施加校园暴力。

薛盈盈大惊,问张志成怎么会这么想。她说“如果所有人都讨厌一个人,那肯定是那个人有什么问题”。

然而张志成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

聊天不欢而散。

几天后,薛盈盈又一次拿陆瞳的“嗜痂癖”说事。张志成问薛盈盈,比之她喜欢的虐待,陆瞳的嗜痂癖有何不同?薛盈盈登时怒了,说这两个怎么能划等号,自己的爱好一点都不奇怪,也从没伤害过别人。

张志成答,陆瞳的嗜痂癖也没伤害别人。

薛盈盈语塞,半晌,气鼓鼓地说:“看着难受也是伤害别人,我看着难受了,就是在伤害我。”

说着,薛盈盈问张志成,他到底是哪边的呀,张志成只说,他觉得这么对待陆瞳不正确。

“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抵不上一个陆瞳身上的‘正确’?”薛盈盈问,她将“陆瞳”二字咬得很重。如果说刚才的薛盈盈是半开玩笑地着恼,那么现在,她就是真正的伤心了。

薛盈盈话里话外对“正确”的藐视使张志成感到荒谬,然而,更荒谬的是,张志成深知这套逻辑在人情社会当中的合理性。

张志成能对着黄耀薛盈盈等人冠冕堂皇,指责他们对陆瞳施加暴力,号称自己要坚持“正确”,原因正在于,张志成是游离在关系网之外的。他并不是真正的高三学生,即不渴望加入他们,也并不祈求他们的友谊。束缚他的网不在这里。

与之相对的,在张志成敢对王涛的父亲拍桌子,说他干预项目审核吗?他敢举报云振东有同性恋人吗?他敢斥责张敏另寻高枝吗?他敢因王涛的横刀夺爱与他决裂吗?

他不敢。否则今天,他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想着,张志成愈发厌恶自己,也就将那套虚伪的冠冕堂皇呈现得愈发淋漓尽致。

吵闹不断升级,到最后,黄耀梁雨等人纷纷加入,他们都站在张志成的对立面。

薛盈盈扯着嗓子朝张志成大喊道:“我看陆瞳也不怎么搭理你呀,怎么这些天你就这么上赶着呢?你去吧,你去吧!去对全天下说我们校园暴力呀!说我们欺负陆瞳呀!你刚转学过来的时候我就不该和你说话!我真是瞎了眼,这么长时间,居然把你这种人当朋友!”

那天之后,张志成也被孤立。

他与陆瞳一模一样了。

“……张志成,为什么要替我说话?”张志成背后传来陆瞳的声音。

陆瞳问这句话时,张志成正在公共区扫落叶,今天他们小组值日。在“孤立”大旗的号召下,大家不约而同地将最麻烦的室外公共区留给了张志成。

7班的公共区里有棵大树,秋风一扫,满树飘摇。若不幸分到公共区清扫,就只能眼看树叶扫了落,落了扫,一直扫到分管卫生验收的学生会成员验收完毕才能收工。偏偏要命的是,谁也不知道验收员什么时候才来。去得晚了,验收员已扣过分走了,去得太早,又不得不忍受“扫了落”的折磨。

对于陆瞳来找自己这件事,张志成并不意外。他看了陆瞳一眼,边扫边开玩笑地说:“为了正义?”

陆瞳也笑,喃喃地念了一句“是么”,之后去边上的存放点拿了一把扫帚,帮张志成一起扫。

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竹扫帚扫地“唰唰”的响声。

片刻,张志成听见压抑的哽咽声,他回头看去,发现陆瞳正拄着扫帚低头抹脸,看得出陆瞳已竭力克制,可他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

见张志成注意到自己,陆瞳十分窘迫,他似乎急于使自己恢复冷静与体面,但物理意义上的躯壳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因此,他更着急了,冲动之下,抬手就扇了自己两个大耳光。

张志成下意识“诶”了声。这使陆瞳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夸张与做作,于是,他脸上的自我厌恶更加浓重。

陆瞳情绪的爆发很突然,就好像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似的,但这情绪又是那么剧烈。

这给了张志成意料之外的触动。

他看着陆瞳,忽然领会到某种刻骨的孤独。

随着年龄的增长,总有一天,大部分人都将体会到这种孤独:朋友面目全非,父母垂垂老去。枕边人并不是爱人,而是利益共同体。就连自己生养的孩子,也会产生独立的人格,渴盼着离开父母身边。

偶发的生和永恒的死决定了生命的不连贯性,即使成百上千年来,人类始终试图用宗教与爱情消灭这种不连贯性,但这种努力最后被证明是徒劳的,精神层面上,人终将孑然一身。

可这种对孤独的认识不该发生在学生时代。

张志成摸了摸兜,没有纸巾,于是走上前去,用手套着外套袖子,将陆瞳脸上鼻涕眼泪擦掉。

这时候,卫生检查员终于来了,他们惊奇地看着张志成和陆瞳。或许是陆瞳哭得太惨,于是,虽然地上还有一些落叶,他们也没扣7班的分。

片刻,陆瞳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他窘迫地笑了笑,将身上的外套脱掉,递给张志成,又叫张志成把刚才弄脏的给自己,说拿回宿舍帮忙清洗。张志成想了想,没接外套,只将扫帚往存放点一扔,说那就走吧,去你宿舍。

陆瞳看着张志成,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料到,话未出口先吹了个大鼻涕泡。他窘迫地噤声,却不再失态,只擦掉鼻涕,冷着脸快步走在前面。

张志成跟在后边直乐,乐罢,叹口气,捏紧手掌,打开了皮下光脑的录制开关。

杉一高的宿舍是单人间,房间里有四张床,但只住了陆瞳一个人。

7班的男生里,住宿生按宿舍分单出来一个。本来,这份独居的幸运是落不到陆瞳头上的。可自从与同学闹僵,在宿舍里,陆瞳与其他人矛盾不断,班主任处理得一个头两个大,就把陆瞳单独换出来了。

陆瞳洗衣服很麻利,看起来是做惯了这些事的模样。张志成本想趁陆瞳洗衣服时把天聊起来,却没想到,场子还没炒热乎,陆瞳已经把衣服晾上了。张志成只好强行留在陆瞳宿舍东拉西扯。好在,陆瞳似乎也很希望张志成多坐一会儿,即使目前为止,他们的交谈并不愉快。

不得不说,与陆瞳说话比跟薛盈盈他们说话累多了。不同于在7班时那种充满攻击性的冷漠,在张志成面前,陆瞳似乎非常紧张。张志成每抛过来一个话题,陆瞳都小心翼翼地回应,完全顺着张志成的立场说话,就好似张志成不是在同他谈天,而是对他进行一场关乎命运的审判。

幸好,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紧张缓解了。

陆瞳开始谈一些自己的事情。

于是,张志成将自己从谈话中隐去,将叙述的舞台留给陆瞳。

陆瞳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母亲是南方人,从村里到杉楠市打工。小学三年级之前,他一直在家里上学,后来,杉楠市开始强制本地学校接收跨区域外来务工人员子女,他就从家里过来了。

他说,他有个干爹,是母亲同村的工友,没出生时就认了。刚来杉楠市的时候,学校没有寄宿条件,他就和干爹一起在男工友的板房里生活。母亲倒是不介意儿子睡女人堆,可干爹觉得不妥当。

陆瞳说,业余时,干爹喜欢去图书馆。在工友圈子里,这并不是一个合群的爱好。为此,常有工友对着干爹阴阳怪气,说干爹有“文化人的怪癖”。在这种压力之下,干爹也曾试着和工友一起赌钱、打牌,可试了几次,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就不再去了。

陆瞳不喜欢书,可更不想看母亲拿着扑克甩着奶子和不同男人打情骂俏,他们常在背后说她低贱,这种名为“低贱”的蔑视甚至会投射到陆瞳的身上。所以,若不上课,他会跟着干爹一起去图书馆,拿些“莫欺少年穷”的小说翻着。毕竟,市图书馆入馆免费,炎夏深冬还有空调。

干爹在图书馆也不看什么,不过《开国元帅》《十大将军》云云,颇具我国中年男人特色。若一时找不到合意的战争轶事,他也会读些别的,大多是元帅、将军们所称赞过的好书。干爹说,那些书里,好一部分他其实并不怎么能读懂,可还有一部分,他觉得非常亲切。

“怪得很,”陆瞳模仿着干爹的语气说,“有些书讲得是国外的事情,德黑兰,那不勒斯,雷克雅未克。看书之前,我连世界上有这些地方都不晓得,可书里将的事情总让我觉得,就好像发生在身边一样的嘛!”

当时,陆瞳并不相信干爹说的话,直到干爹去世,陆瞳摸索着找干爹曾读过的书来看,才渐渐理解了。

陆瞳说,自从来杉一高读书,他总觉得自己与世界格格不入。经常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已经与同学闹翻,被别人讨厌了。他常觉得痛苦,可在阅读当中,偶尔,这种痛苦会被理解与抚慰。

可短暂的安慰之后,是更深的绝望和孤独。

陆瞳说,通过阅读,他看过广阔的世界,了解到那些卓越的人穷尽一生领悟出来的经验和道理,他觉得自己与过去不一样了。可悲哀的是,即使读了这么多书,懂了这么多道理,一做起事情来,他却并不比别人做得更好。

他觉得追星的女同学很愚昧,打游戏的男同学很愚昧,与男人调情的母亲很愚昧,打牌倾家荡产的工人很愚昧。他们中的许多人似乎并不懂得他懂得的道理,并不思考人生,就像过去的自己一样。可他们依旧过得很幸福,而自己依旧格格不入。

“后来,我发现,倒不如说,幸福的人是不需要思考人生的。”陆瞳说,“他们不需要在乎事情的对错,只是按照惯性活着,就已经能过得很好了。”

“如果讲道理、谈逻辑,我可以讲赢很多人。可大部分人并不讲道理,就像他们不需要思考人生那样。上回,黄耀污蔑我偷光脑,我让他道歉。他不道歉,也没人觉得他该道歉。道理都是在我这边的,可又有什么用呢?”

听到这里,张志成叹了一声。

他柔和地说:“你用在人类身上的形容词很负面,‘恨’‘愚昧’‘不讲道理’。除了干爹,你似乎不认可身边的任何人,一直在强调着自己与他们的不同,希望与他们划清界限。”

“可我听你话语中的情感——你还是在寻求人与人的联系,还是在渴望他人的认可与赞同,否则,你就不会因此痛苦,今天也不会主动来找我了。”

闻言,陆瞳愣住了,半晌,他垂下眸子,轻轻地说了一句“是的”。

张志成和陆瞳聊了很久,除了方才的话题,还说了不少别的。

陆瞳说,他并没有所谓的嗜痂癖,不过那天的确一个人躲在空教室,把结痂的伤口撕开了。张志成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陆瞳回答说,腰腹部的伤口是干爹去世那天留下的,他不舍得它消失。

沉默片刻,张志成问陆瞳,干爹是怎么走的,陆瞳说是内涝。那天暴雨,陆瞳似乎因为什么事必须出门,干爹不放心,说要陪他一起。路上走的时候,踩进没盖的窑井,一下子就不见了。

不知不觉,查寝的时间到了,张志成不得不离开,于是和陆瞳告别。

回出租屋的路上,张志成一直在思索陆瞳的事情,快走到家了才发现,方才,把皮下光脑的素材转存入腕式光脑时,自己竟然忘了顺便做B-728的数据导出。

张志成大惊失色。

倒不是因为这组数据多么重要。事实上,张志成给检测胶囊设置了定时自动导出,平常也时不时地存几组数据,就最终测试而言,数据充实度应该早就足够了。

张志成的惊怖是因为,自己第一次因为杉一高案忽略了B-728的测试。这让他感到失控。

张志成看出来,宿舍里的那次谈话似乎让陆瞳有些后悔。并不是陆瞳不信任张志成,而是后悔自己交浅言深,怕惹张志成厌烦。同时,他亦因自己极端而神经质的观点羞耻,那些爱啊恨的,还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傲慢。

因此,陆瞳有意克制自己,与张志成保持距离。张志成挑明了这件事,让陆瞳不必在意。

不仅仅是出于案件调查和素材搜集的需要。

张志成知道,陆瞳正处于一种长期压抑后的释放状态,他的表达欲旺盛而不可抑制,这是陆瞳的身体为他的健康而做出的努力。当渐渐融入群体,他极端的行为会减少,近乎病态的表达欲也会趋向缓和。

甚至,两人相处的时候,张志成会鼓励陆瞳多说一些,以尽快发泄*体里淤积的情绪——杉一高校园暴力案的情况已经基本清晰,加之年末将近,B-728的测试结果需要成文报告,张志成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

然而,令张志成失望的是,陆瞳的极端和神经质并没有随着时间得到缓解,他与7班学生的矛盾依旧尖锐。在7班其他人面前,陆瞳依旧是那副攻击性极强的孤僻模样,若有人将不公平的待遇加诸他身,他必定不计后果地进行反抗。

可在张志成面前,陆瞳却温驯得像一匹驮马。

张志成说“别闹矛盾”,陆瞳就会暂时收敛自己的攻击性行为;张志成说“高三了,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于是,每次课间,陆瞳都捧着习题册问张志成自己不会做的题目。

甚至,不经意回头,张志成总能发现陆瞳正凝望着自己,眼神柔软而眷恋,却又带着不可消弭的痛苦。

张志成并不是真的十八岁,他经历过感情,明白这种眼神的含义。

从陆瞳的视角看来,这种感情的萌芽顺理成章——在被孤立的处境下,忽然有一个同龄人来到他身边,善待他,陪伴他,长期干涸的情感需求被满足,于是爱的冲动汹涌而至。

但张志成知道它的不确定性。

陆瞳的感情与被爱者的特质基本上没有关系,任何一个年龄合适的人出现在这里都将激发这种冲动。它发源于遭受暴力的异常状态,当环境变化,暴力消失,这种感情就会减弱甚至消失。

某日,陆瞳拿出两张电影票,说请张志成一起去看电影。

陆瞳的家境并不好,单亲,母亲又好赌,对于他来说,这张电影票是很贵重的礼物。

那天,看完电影之后,两人在商业街逛了一会儿。

张志成买了一根格纹图案的光脑表带送给陆瞳。收到礼物,陆瞳立马换上了,没走两步,又把旧的换回来。他敞开外套,将新表带小心翼翼地藏进内搭的衬衫口袋里,拉上外套拉链后又不放心,于是隔着外套在衬衣口袋处摸了摸。

见状,张志成叹气,让陆瞳把新表带换上,陆瞳没回答,只看着张志成,抿着唇笑了一下。

张志成将新表带从陆瞳口袋里拿出来,替陆瞳换上,又把旧的揣进自己兜里。他对陆瞳说:“人生不会总是这么倒霉的。进大学之后,你会认识许多新的朋友,他们会送你礼物。”

闻言,陆瞳摇摇头,笑容褪去了。

他凝视着张志成,目光灼灼,却带着沉默的底色。他说不会的。

陆瞳说:“志成哥,我是不是一直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其实我的名字不是眼睛的‘瞳’,而是日字旁的‘曈’。干爹取的,是太阳初升的意思。但我妈分不清两个字的区别,上户口时弄错了。”

张志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默然。

陆瞳说:“我听你的,认真生活。但我不会有新朋友的。”

“我总能引出人最糟糕的一面。薛盈盈朋友那么多,对谁都不错,只有在我面前那么糟糕。黄耀也是,他并不是一个太计较的人,却怎么都看不惯我。”

“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主观一点,谁对我好,我就真心实意地认定这个人完美无瑕,对我坏,就十恶不赦。但我做不到。”

“我的确觉得他们待我不公正,他们也的确不和我讲道理。可让我落到这种境地的是我自己。哪怕进了大学,我还是我自己。”

“7班的事情,我对很多人说过:去找老师,找家长,在网络求助,报警,甚至写匿名举报信。也有人尝试着帮我,可最终,我的处境依旧没有改变。或许真的是我错了,我处理事情的方法有问题,我的天性里有一部分就是与人类社会相斥的。”陆瞳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客观陈述,并没有抱怨的意思。

只是,说完,陆瞳似乎又后悔了。他意识到方才的叙述中,悲观与自怜的成分太重,容易惹人生厌。于是,他故作轻松地笑道:“一定是方才的电影太煽情。志成哥,别放在心上,刚才的话我随便说说的。”

说着,陆瞳似有些出神,他眷恋地凝视着张志成,专注而热烈,又十分绝望,似乎在祈求着什么美好却不可得的东西。

张志成想,自己的确应该对陆瞳冷漠一点:他就要走了。而且,他比谁都清楚,陆瞳的感情是特殊状况下的产物,既不理智,也不可能持恒。

再说了,他总不能真的和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搞在一起,更别说这少年还是同性。

看着面前的陆瞳,张志成不断地给自己下心理暗示,让自己想B-728,想实验室,想操蛋的项目审核,想自己的前途。

但没有用。

他想到张敏——如果没有王涛这档子事,本来他和张敏都快结婚了。他们亲吻过,纠缠过,曾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在同一个实验室里工作。

可他们之间依旧那样冷漠。

所有利益都被明明白白放在桌面上。

所以,当王涛变成更合适的人,张敏就毫不犹豫地把他抛弃了。

本来,张志成已经接受现实,接受自己的婚姻里不会有什么真情的成分。可阴差阳错,他来到杉一高,见识到陆瞳的爱意。陆瞳的爱意兜头朝张志成砸下来,即使一直艰难地试图维持理智,张志成却仍不由自主地为之沉迷。

谁能不为少年人的爱意所动容呢?赤诚、炙热、不计后果,没有成年社会里利欲交织的制衡,只有纯然的依恋与爱慕。

更别提由于因为特殊的经历,陆瞳的爱意来得格外汹涌。可他又是如此自卑,不自知的习得性无助叫陆瞳早早对自己做出审判,他从不曾对张志成吐露爱语,也无意表述。

这实在令人心碎,又叫人怦然心动。

也许是沉默的时间太长,陆瞳开始感到不安,他无意识地拨弄衣服上的金属扣,轻声喊了一句“志成哥”。

这声呼唤击溃了张志成的最后一丝理智,他心想“去他妈的吧”,边想边摁住皮下光脑的关闭按钮。

等待仪器关闭的时间就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已关机”的语音提醒终于通过传入张志成耳中时,他迫不及待地扯过陆瞳的衣领,狠狠地吻上他的嘴唇。

张志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不雅的反应——他硬得像根棒槌。就算在真正的青春期,张志成也从没这么激动过。他头昏脑胀,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只气球,皮囊里鼓满热气,再多一丁点就要炸掉。

唇分之时,陆瞳已经呆住了,他嘴唇微张地定在原地,好半天,才轻轻动了动身子。陆瞳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掐完,似乎终于确认自己身处现实。他无声地掉了一滴眼泪,试探性地用手指在张志成唇角轻触一下,之后茫然地笑了笑。

B-728小说
B-728
正在火热连载中的小说《B-728》的主人公是陆瞳张志成,作者:万里平畴 ,该小说主要讲述了:张志成他其实也不知道原来当初的那个实验竟然已经改变了这样多的人,他现在想要找到陆瞳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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