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作者showwelastdance所著的纯爱小说《牡蛎》正火热连载中,小说牡蛎的主角为梅孟成珍,主要讲述了:成珍是一个直男,他的生活总是在发生不好的事情,而他也根本不知道好的事情是什么。
网友热评:市井土糙穷光蛋x年轻无为真直男

《牡蛎》精选:
成珍最后还是没放开那间二手牙所,和房东没见面,得知对方已然下海经商, 人在深圳,房租三个月一付,汇到对方的银行账户。他从营业厅出来时打开存折低着眼扫一眼,没剩什么钱,数字可称使人忧郁,就合拢放在包里,到他未来工作的新天地去了。
实际在那间小门脸里要比想象中好些,尤其是梅孟和他花了一整天清理之后,逼仄的室内多了回转的空间,那些前主懒于清理的旧杂志报刊也都换了新的,几本斜堆在门口的桌台,供来等看牙的患者解闷。成珍还没有雇人的想法,如果做得好,说不定他会再找一位医生,那时候大概已经换了大房子,否则在这里除非倒班,两个人实在转不开身。
他念书时专攻正畸这块,俗称给人戴牙套。但开业一周左右来了几个人,多半是龋齿和拔力士牙。诊所在居民楼底下,也是他这单行道仅有的客源。成珍没事做,把玻璃柜打开看里面前辈做的牙模,标签上还仔细标注着日期,百无聊赖,人家做数独玩扫雷,他意念分析牙齿整形问题。看眼时间,下午三四点,梅孟出现在门口,骑着辆牛魔王,车斗里放着几箱矿泉水,成珍把牙模放下,起来开门,塑料珠子门帘稀里哗啦响一阵,几箱娃哈哈放在桌台后面,沉甸甸地墩下去。
“我寻思来看牙应该不好喝饮料了,就拿水过来,”梅孟顾不得满头汗,献宝似的从短裤口袋里掏出瓶青梅绿茶塞到成珍手里,不冰了,把他裤袋浸出水痕,“哎呀,化了,拿出来时候还冰的呢……”
“哥,拿这么多来。”
成珍不大好意思地看着绿茶瓶,他不太喜欢受人恩惠,自从回来后梅孟就一直在他身边张罗,把店面安定下来,又零零碎碎骑着三轮车倒腾各种东西,今天拿水,昨天拿两把塑料椅子,一箱舒肤佳,他怀疑过两天这儿也要变成商店了。青梅绿茶就是糖水饮料味,就像冰红茶,那个茶字可能用来形容颜色,他没拧开喝,自觉亏欠得太多,薄嘴唇重了又重,把饮料又递回去:“哥,天热,别来回跑了,容易中暑。”
瓶子上沾了他一点体温,梅孟捏着晃神,错过再塞回去的机会。成珍就抽出三百块,他不要,摇摇头往后躲了两步:“几瓶水而已,我那儿多的是,客气啥。”
“拿着,”成珍执意给他,他不接,就抓着梅孟的手按在掌心,眉头拧紧,“你已经帮我够多了,再这样我心里不舒服。你也不容易,这段时间一直耽误你做生意,你要是不收,以后就没法见了。”
他从来认真,说一句是一句,于是梅孟没法推辞,只好抓住那三张旧得软趴趴的钞票,想想把其中两张塞进兜里,一张放在桌台上:“成,但确实不需要这么多,两百够了。成珍,哥是真拿你当亲兄弟,为自己家人出力天经地义,你说,我要是你亲哥,你是不是就不和我这么客气了?”
梅孟脑子不够用,每次都是话从口出才反应过味儿来,他怎么又哪壶不开提哪壶。成珍家里什么情况他知道,被久别重逢冲昏头脑,一时间没想起来,汗顺着脖颈子向下淌,瞄着成珍好像没什么不良反应,心里安慰着这么久过去,成珍也不是小孩儿了,人家家里现在什么样他也不清楚,估计早变成他不知道的情景了。他搓了搓手指头上的灰,被绿茶瓶子上的水打湿了,发涩。成珍让他去洗把脸,他赶紧哎哎地答应,一溜烟进厕所了。
厕所还是那天自己来收拾的,成珍在外头擦洗,梅孟就给他清理点便宜的,刷刷水池马桶。他送的香皂放在草绿色的塑料盒子里,成珍很干净,毛巾搭得整齐,他平时消毒不在这儿洗,可厕所里还是有股诊所都有的味道。
外面传来交谈的声音,好像有患者来了。梅孟拧上水龙头,睁开挂着水珠的睫毛,镜子里头还是那张毫无变化的粗糙黝黑的脸,好像瘦了点,面颊被高温蒸得泛红,可能是胖了,或心理作用,也可能是他真的上岁数了,竟有点迟钝的亲切,这样出去大概不会吓到患者吧,要是年轻时,得蹲在厕所等人走了才行,否则影响了成珍的生意,天大的罪过。
他胡乱地用卫生纸擦干脸,推开门出去,诊所里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闻声看过来,又转头去和成珍说话。她带来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穿着校服,正躺在诊疗椅上张开嘴,灯从头顶照下来,她睁着眼,好似无所畏惧,手却在妈妈和医生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攥着裤子。
成珍进入工作状态,蓝绿色的一次性口罩盖住大半张脸,他没戴眼镜,清秀的眼型就真实地袒露在患者面前,眼尾收得细垂,像条栓人的绳扯住梅孟,让他不敢靠近时就被拉紧,呼吸艰难。
“这个年纪正好戴牙套,她这个情况不严重,稍微有些不整齐,等摘了就好了。”成珍直起身和女人说明。
“不晚吗?”女人担忧地皱着眉头。
“不晚,要是太小来箍完还有可能回去,不大稳定。”
女人还有点犹豫,女孩坐起来看着她妈,说戴吧,现在身边的同学都戴了,等高中毕业之前就能摘。梅孟坐在塑料凳子上,闻言及时帮腔:“哎对,你现在戴,等上大学漂漂亮亮地去多好。”
女孩猛地点头,被她妈呛了句:“就想着臭美呢。”
说归说,当妈的都带着来了,其实也想着做,就是考虑得太多,和成珍聊了半个小时,问价钱。成珍考虑新开诊所不好太贵,就按之前在医院的价格给,他手艺没随着辞职一起丢,先挣得少点没关系。女人没说做不做,先带孩子走了,多半要去几家诊所医院货比三家,成珍把人送出门,把十块钱的一次性器械费丢进抽屉,把口罩摘了坐在梅孟旁边,拉着领子吁道:“好热。”
“你眼镜呢?”梅孟早就想问了,看成珍鼻梁空荡荡的很不适应,伸手拿张被丢进来的促销单给他扇风。
“哦,戴口罩上雾,不方便,”成珍对着他靠近,眼睛睁大给他看,黑眼珠边缘好像有圈透明的东西贴着,转眼珠也牢牢扒着,“就戴了隐形眼镜。”
梅孟的目光在成珍直挺的鼻梁上,逡巡至他下弧的疏疏睫毛,在那透明的隐形眼镜片边缘没留神跌倒,摔跌至他的眼里,沉进去,手脚动弹不得,失声,惊起一串泡沫。他把自己拔出来,别开头沉默地重重喘息。成珍伸手去拧开电风扇,浅绿色的扇叶吵闹地转起来,对着他们吹。梅孟站起来,背着手,背对成珍,踱到玻璃柜前,脸烫得刺痒。
“这怎么做的?”梅孟粗糙的指尖贴在玻璃柜上,隔着微冷柜门抚摸那些牙模。
“用那个,就在你手边,底下。”
梅孟依言弯腰,拎起一个大白袋,还没开,包装上有只变色龙瞪着他。成珍吹了一会儿,落汗了就恢复沉静,见梅孟很好奇似的,就说:“给你做一个?”
“不用,不用,”梅孟忙把变色龙放下转过身,伸手不自在地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就看看,有点儿好奇。”
“试试,反正闲着也没什么事。”
成珍说做就做,从桌台摸起剪刀把变色龙打开,从边上拿个塑料勺子,把里头的粉末舀出来,估摸着差不多,把袋子扎上。梅孟还在那儿站着,他就抬抬下巴:“躺下,正好一会儿给你看看牙。”
“多费事。”
梅孟嘴里嘟嘟囔囔,可还是躺下,头枕在诊疗椅上,眼前就是灯。成珍把口罩拉上,还是第一次在梅孟眼前变成成医生。扇叶在门边呼啦啦响动,成珍的指尖微冷,去拿起小镜子,探到他不由自主张开的嘴里。梅孟甚至不敢呼吸,嘴里有味道吗,抽烟或者午饭的味道,他想着下午见成珍呢,葱和蒜都没敢吃。镜子探到一排牙他自己都不见的地方,成珍看得仔细,梅孟有点羡慕刚才那个小女孩,如果她妈妈最后还带她来这儿戴牙套,她得见成珍这样子多少次呢。
“孟哥,比想象中健康很多啊。”成珍没见到龋斑,梅孟的牙出奇不错,只是因为吸烟有些发黄,他耐心看了一圈儿,一无所获。
梅孟说不出话,挨夸是很得意的。成珍起来去给变色龙倒水,用一只塑料扁棒搅拌,声音逐渐变得黏腻湿润,他们谁都没讲话,任由材料变得黏糊糊,像一大坨被咬烂的廉价泡泡糖。
“张嘴。”
梅孟照做,微冷湿润的变色龙就探入嘴里,附在下排牙,滑溜溜的,他觉得好像要流到嗓子眼去,忍不住想闭嘴吐出来。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成珍也不会生气,毕竟他不是需要整牙的小孩,做不成就不做了,也就是没有多一次机会。他忍不住想自己的牙模被放在展柜里,成珍时不时就会拿出来擦干净,会对其他人说这是健康的牙齿吗。就凭着脑子里点滴瓶似的断断续续想法,变色龙很快就干涸,成珍小心取出来,做得很完美,就像他之前做过的每次,足以让展柜里前辈的作品羞惭。
上下都做完也不要多久,先不扣在一起,分别放在架子上晾干。梅孟咂吧嘴里的怪味,有点舍不得漱口,但成珍给他递纸杯。
仍然门庭冷落,坐到六点钟该吃晚饭,成珍刚开业这段时间都坐到九点,不舍得丁点儿可能有患者进来的机会。梅孟叫他回去吃饭,他摇摇头,从桌子上拿起饭盒,晚上把中午晚上的饭都带来了,还有一袋没吃完的酱菜。梅孟把饭盒打开,里头的番茄炒蛋早都冷透,中午挖了一半,那边孤零零的空着,黏着几颗饭里。
“那个……其他的都让我吃了,就剩点垫垫肚子。”成珍看梅孟脸色不好,不知为何居然开始解释。
“走,出去吃点吧。”梅孟忍下唠叨的冲动,把饭盒扣上。
“没事儿,哥你先回家吧,回家吃点东西,我九点来钟也回去了。”
成珍不是不想吃好的,但确实没有天天下馆子的经济基础。梅孟前几天每天饭点儿都请他吃饭,他真的牙根都在隐隐发软,顶讨厌欠人情的,哪怕这个人是他最好的朋友,也不会为付出心有芥蒂,却如何不能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他打定主意往后再不能亏欠,说什么也不去了,把饭盒拿在手里,到桌台侧面的微波炉热。梅孟不做声,只有转盘转起来,橙红灯光里嗡嗡,成珍回手揉揉酸痛的腰,可能有点突出前兆,他坐太久了。
“那我走了。”梅孟搓搓手,他心里打结的时候就好这样。成珍不需要他,梅孟自认不会被爱上,喜欢,哪怕是不讨厌都行,他垂着脑袋出去,跨上三轮车,一摸兜才发现钥匙没拿。
成珍跑出来给他送,手白净细腻地伸过来,托着熊猫变黑熊的福娃钥匙扣。梅孟把车子拧开,转动把手,三轮车就开始吵闹:“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诊所其实离商店不近也不远,梅孟汇入车流,夜风吹撩着他短短的头发茬。太阳落进,天没黑透,前面路口是个上坡,远处红绿灯高高低低,晃得他眼里有点发虚。他忽然好想——卑劣地——成珍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无依无靠,他特爷们儿英雄地挡在小孩前头,那人也不得不依赖他。为他那个没心没肺的爹,挑拨离间的后妈,小老鼠般的弟弟,还有背离成珍窃窃私语的同学。漂泊,摇摇晃晃,梅孟曾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他回到商店,卷帘门缝里塞了三卷传单,一家男科医院,一家新开的面包房,还有家床上用品搞打折。梅孟抓起它们烦躁地团皱,忽然想起成珍惨淡的生意,他赶紧把广告纸展开,在面包房那张蜂蜜和巧克力颜色的彩纸找到他想要的字。梅孟紧紧握住宣传单,他找到了能让成珍出名的机会。
由是他几天没去诊所,成珍惯常地早早去开门做生意,中午饭盒热饭,吃一半,剩下的留到晚上。梅孟之前给他拿了一箱红烧牛肉面,还有卤蛋鸡脖之类零嘴儿,偶尔吃吃,比如他中午就把饭吃光了,或者实在懒得早早爬起来做饭。他不来的第一天成珍还有点不适应,那天也还是没什么患者,上午来了个咨询烤瓷牙的,成珍现在还做不了,没工具。下午是来洗牙的,成珍拿着钱想晚上请梅孟吃顿饭,尽天儿也没见人。他回家时小孟商店已经关门了,成珍没去敲卷帘门,免得吵醒人家。
他揣着口袋走了,走着走着回头,梅孟还是没开门。
牙所的生意忽然莫名其妙好起来,这几天的事,成珍稀里糊涂忙碌着,好像被风推着跑。见不到梅孟,就把时间都放在工作上。那小姑娘和她妈最后还是回来了,戴牙套是痛的,真的很痛,整整齐齐箍好,妈笑称女儿是钢牙妹,尽管小孩并不喜欢被指点外貌。
成珍忙活一上午,临一点钟才吃饭休息。他泡了碗面,从白大褂兜里拿出手机,这才发现早没电了,急急忙忙充上开机,叮叮咣咣蹦出十几条消息,微信短信电话都有。他看着还没解锁的屏幕上短暂一行内容,开水壶里飘起来热气,把他融得黏住了,拿不起手机,眼看着它又叮铃铃响起来,陌生的号码。
他手腕被热气烫得泛红,抄起电话接听,一边走进厕所,准备用冷水冲冲,指尖刚碰到水龙头,那边爆炸出一个女人尖利的嗓音:“这死孩子——喂,哎,哎,成珍啊,是我,秀姨。”
成珍贴在水龙头的指尖停滞,缓缓收手,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错愕。明明换了手机号,她是怎么找来的。泛红处的刺痛逐渐迟钝变得发麻,成珍看着镜子,嘴碰了碰,没发出丁点儿声响。
“姨给你单位打电话,领导说你辞职了,怎么回事儿啊,现在在哪儿呢?”女人不依不饶地用嗓音折磨他。
“在南京,”成珍撒谎时眉心会跳,电话真是伟大发明,让他的古怪表情无法传递到别人眼前,“怎么了?”
“你爸摔了,大夫说挺严重的,得做手术,”秀姨那边传来嘈杂的争执声,惹得她说话更尖,就不会找个安静的地方,扭头跟其他人斗嘴,“做,必须做,老成倒了这个家不就完了?成皓还得上学呢,我?我哪儿有钱,你等会儿……哎,成珍啊,你看看你那儿有多少钱,你爸得做手术啊,挺急的,能赶紧打过来吗?”
水池是成珍刷的,沾着洗衣粉一点点拿刷子洗得锃光瓦亮。他很讨厌脏乱的地方,不仅仅是医生的职业病,更多来自于少年时,母亲去世后秀姨马上带着成皓住进家里,他某天推开家门,发现成皓在客厅拉尿,小狗似的把脏东西蹭了满地,洗脸池下水道被半碗窝了荷包蛋的稀饭堵住。秀姨在母亲的书房里支麻将桌,关着门,银铃般的笑声仿佛妖魔,烟味从门缝往外钻。
成珍忘记自己是如何夺路而逃的,他什么也没带,在老市区的路上,咬着牙,书包里的文具盒哗啦哗啦响。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在红绿灯路口许愿,上大学后就再也不要回家了。
成珍差点美梦成真。他上大学后就再也没回家,假期留在学校,白天出去打工,他模样长得还行,就在联通营业厅当业务员,给人家发传单打电话推销网络宽带,或者穿着印广告的短袖支个棚子向某小区推销套餐。晚上坐公交车去做家教,带两个初中生做作业,周一到周六每天晚上都去。大多数时候晚饭都来不及吃,偶尔学生吃零食分他几口,学生家长给洗个水果,饥肠辘辘地带到九点钟,撒腿出去赶末班车回学校,门口买碗鸭血粉丝汤,本科学费就这么咬牙切齿地挣出来。
他工作那段时间没攒下什么钱,却也能过得比之前人模人样点,起码身上穿的不是广告衫了。回来开诊所很杀存款,好在他住的房子是舅舅家的,舅舅对他好,让安心住着,不用交租金。否则以他存款微薄的力气,交了房租兜里就叮当响了。
他对未来没有希望,也不绝望,只要被抛弃的家庭不再抓住他的裤腿,他还可以勉强往前走。
但现在,不但被抓住,还在往回拖。
成珍直接挂断电话。他不是冷心冷情的人,但这件事让他喘不过气。他忘了进来是为了干什么,仿佛跑了个一千米,闷得胸口胀痛,走出来坐在椅子里用力呼吸不算清新的空气。电话挂断,屏幕显示有十几条未接来电,还有两条短信。电话大多是秀姨打的,还有几个可能是用他爸的手机,或其他人的,催命般一直打,看呼入时间毫无空隙。
还有一个号码,是成珍认识的。不仅仅认识,他说是倒背如流也毫不夸张,这个人还给他发了两条短信。
“成珍,你爸妈在给医院打电话,问你去哪里了。”
八分钟后。
“我只说不知道,他们还会打给你。”
莫琳琳的号码从上大学后就再没换过,用一支拴着米菲兔子的自动铅笔写在成珍课本的扉页,成为成珍买手机后第一位联系人。成珍觉得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本科时经常,在室友的鼾声里跌跌撞撞拖着疲惫身体爬上床,闭着眼幻想自己死了,如果坟头有一朵花,一定是莫琳琳给的。
他的情窦初开在食堂里,五月末的七八节下课,傍晚,一食堂绿豆汤窗口。那天他的学生过生日放假,难得清闲,他下一节计算机必修,从机房头昏脑涨地出来,顺着挨挨挤挤人流排绿豆汤。有个个子小小的粉红色连衣裙女孩挤到他身前,前面那个女生快速把同伴塞进队伍,两个人聊天,唠的是最近播出的台剧。成珍应该为被插队生气,但他放低眼,就能看到莫琳琳颈窝里一抹汗,细软一绺发湿贴,带着体温的香水味,让成珍感到恍惚而惶恐。他不敢张嘴,怕心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记得这个女生,英语同班,莫琳琳是课代表,经常做课前分享,总占第一排座位。成珍在家乡那座北方小城成绩不差,但来这儿就明显觉得教育资源拉胯,譬如他的英语止步于做报纸,第一节英语课女讲师热情地询问大家高考成绩,问到一百二十分以上的同学,成珍举起手,接下来就被挨个要求做全英自我介绍。成珍走上去,结结巴巴地说了名字,家乡,然后红着脸在讲师的圆场里落荒而逃。
他躲在角落的座位,莫琳琳的裙摆在讲台纷飞,秋日的风还是燥热,惹得下面男同学频频交头接耳。从一切层面,成珍和莫琳琳都是完全相反的人,他是男人,莫琳琳是女人;他皮肤苍白,莫琳琳有种仿佛南洋美人健康的浅棕色光晕;他是贫穷而不自信的,莫琳琳洋溢着被宠爱的明快。她踩着乳白色的低跟皮鞋,笑起来柔软的脸颊向两边变得圆润,下课后与女伴蹁跹而出,引一干不安分的捕蝶人竞相追逐。
成珍每年最头疼就是期末口语考试,即便他把所有材料都念到滚瓜烂熟,却永远无法招架讲师别出心裁的自由发问。第一学期的女讲师敷衍了事,偏偏第二学期换了个不苟言笑的学究,次次课堂提问都化作午夜噩梦。他愈焦虑,憔悴地消瘦,几次生病差点丢了兼职工作,午夜失眠盗汗,可期末还是来了。捂着耳朵嗡嗡地在准备室催眠般重复选段,他的搭档是莫琳琳,按学号排序,他们挨着,面对面,飞快地复述长句。
成珍感觉有香味靠近,莫琳琳用教材掩住半张脸,笑眼如月:“同学,你穿白衬衫很好看。”
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趴在桌上睡觉被窗边得纱帘蹭过脸颊,抬起手掌心忽然停落一小片花瓣,蝴蝶在心上振翅。有没有某个角落奇妙地生长出一颗痣,你去触摸那片肌肤,手指莫名在了无生趣的千篇一律里被绊住,次次抚摸,都惊异于陌生的凭空降临。
期末结束后成珍惯例留校,他偷偷用电锅煮大米粥,忽然被大爷狠狠地敲响门。成珍把熬到一半的粥藏在鞋架里,心虚地出去斟酌狡辩理由,大爷却说楼下有女生找。莫琳琳戴一顶画家帽,手里拖着皮箱,见到他愉快地招手,
“这个送给你的。”莫琳琳提着一只纸袋,包装讲究到成珍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我不能收。”成珍没接,他没来得及换衣服,穿了件洗得脱色泛红的黑T,把手指尖的汗偷偷背到身后,“你回家吗?”
“不,我去日本,有个比赛,”莫琳琳俏皮地把手抬起来放在颈窝前做拉弓状,“小提琴。”
成珍抿着嘴唇木讷点头。出国,他连北京都没去过,没坐过飞机,来上学是硬卧,自从不回家再没出过南京。莫琳琳看着他清淡的脸,健康而惹人喜爱的脸上浮现笑容,拉过他的手将小袋子直接套在他腕上:“我给你选的,要是不合适就先放着,开学回来我拿去换。成珍,你号码可不可以给我?放假有时间吗,我去那边也没有朋友,给你打电话发短信,寄明信片。”
她极热情,让成珍受宠若惊,可那只手又软又滑,他躲不开,被牢牢抓紧心里。
“我没有手机,你要是找我……”他看着那只晃悠悠的袋子,双眼发昏,“等你回学校吧,我不走。”
“你不回家?”莫琳琳听不懂里面的缘故,在她的世界里,放假就是要回家的,要扑进妈妈怀里,坐爸爸的车。
她不懂这世界上有的人有父母但没有家。
成珍握住那只有暗纹的小袋子,隔着眼镜片看莫琳琳好奇的嘴唇,油润地涂着花瓣颜色的润唇膏。
“不回。”
“一整个假期都呆在学校?”
“嗯。”
莫琳琳忽然对他伸出手,柔软的指肚从面颊摸下根细而长的睫毛。成珍本来想说祝她一路顺风的话,莫琳琳却抢先开口:“闭眼。”
成珍不明就里,还是乖乖闭上,让他的嗅觉和听觉更敏锐。他听见自己心跳加速,嗅到莫琳琳的苹果花护手霜味,贴在近在咫尺处。她说:“要许愿啊。”
“为什么?”他不解风情地问。
“掉了睫毛就要许愿的,然后吹掉它。”她固执地托着那根睫毛。
这是什么道理。成珍见过爸去拜他不认识的神,没有任何教义说是要对脱落的睫毛吹气许愿的。可他还是照做了,他不信爸往家里带回来那些海报上没听过的大师,宁愿信任稚气的莫琳琳,轻轻地吹她的指尖。睫毛落下去,消失了,他睁开眼,莫琳琳还在原地,期待地看着他。
“那我走啦,”她挥挥手,拉着行李箱离开,几步后转身,“礼物记得试试,开学见。”
成珍也对她挥手,风来的时候,宿舍楼下的木槿花已经萎顿。夕阳跌落满身,莫琳琳娇小的影长而浓,远了。
请让她开学之后还愿意同我讲话。他在心里重复一遍,这可怜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