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作者一两倾心创作的一本小说《江湖美人》,主人公是唐且芳唐从容,该小说主要讲述了:唐且芳没有想到面前这个长得比女子还要漂亮的人的竟然就是唐家的家主,只是为何看上去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弱质少爷。
《江湖美人》精选:
「交出云罗障!」
月深红被围在栈道中央,旁边便是陡峭山壁,底下深渊一眼望不到底。暗暗叫声糟糕,她一身功夫不弱,却畏高。
而飞云子一路从云良城追了近千里,眼下已是夺回「云罗障」的最后时机,两下里一照面,不用一句话,飞云子长剑一点,月深红按住暗器囊,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便在这时,忽然传来马蹄声。
——这条栈道过人都要十分小心,居然还能有人在上面跑马?
马上的人远远便叫道:「让让,让让。」一面叫,一面马不停蹄,转眼便到眼前。
马要过去,非要他们让路不可。可崆峒人好不容易围住月深红,哪里肯轻易撤开?
几个崆峒弟子将这匹坏事的马拦住,马上人「咦」了一声,「万年山上何时出了山贼?」他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衣饰十分特别。一身白衣,不知是什么质地,衣袖宽大,看得见深红的内衬。那红色柔软如水,在夕阳下更是发出动人的光泽,仿佛可以流动起来。有繁复花纹从袖口一直绕进去,绣工精致。
即使是对织造与刺绣毫不在行的几个崆峒弟子,也看得出这件衣服价值不菲。更何况他头束珠冠,两缕流苏垂在黑发上,夕阳照来,宝珠生晕,光芒诱人。几个人忍不住同时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自己真的是山贼,那可是遇上千载难逢的肥羊了。
「帮派私务,请公子另走他路吧。」
马上人看了看天色,皱眉道:「除了这条近路,哪里还有路让我赶上晚饭?喂,你们几个,先停一下再打。」
飞云子不想多惹事,冷冷一哼,道:「带他到一边去。」
几个弟子听令,哪知手刚碰到那人的衣袖,指尖便似被火烫了一下,痛楚瞬即从指尖传到手肘,整条手臂就像泡在热油锅里,痛得简直要脱下一层皮来。
旁边人只见几人一涌而上,又同时退开,各自抱着手臂发出惨呼,手上却并无伤痕。
飞云子一震,这才发觉马上人不同寻常,沉声问:「尊驾何人?」
几个人就在他的马边惨声呻吟,他看也不看,再一次望了望天色,叹了口气,「唉,再耽搁可就赶不上晚饭了……」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胯下的马一声轻嘶,直奔过来。
众人没想到他就这么直冲过来,栈道狭窄,避之不及,举刀便砍向马腿,飞云子喝道:「留下解药!」
四个字才出口,手臂忽的一麻,当当连响,崆峒众人的剑统统脱手,月深红也觉得手臂酸软,吃惊道:「好厉害的软骨散,好霸道的毒黄蜂。阁下莫非是唐门中人?」
她是青城术宗中人,一看先前那几人的中毒之状,便知道是中了毒黄蜂。这种毒药不会对身体造成实质性伤害,没有直接的杀伤力,真正会用它的人并不多。而此人的毒黄蜂竟能让练武的人疼得满地打滚,可谓霸道至极。
软骨散月深红的药囊里也有。但软骨散是慢性毒药,不可能像此人一样瞬即之间令人肌骨麻痹酸软。她一见他使出毒黄蜂,便知来人是个用毒的大行家,连忙吞了一颗清毒丸。按说软骨散也不是致命性毒药,只不过让人筋骨酸软,清毒丸居然无法抵抗它的药效,虽然人没有倒下,手中长剑却再也握不住。
此地已近锦官城,唐门,正在锦官城中。唐门的毒药与暗器名驰天下,似这般的用毒高手,若不是出自唐门,真不知还有哪里能与之相比?
那马极通灵性,四蹄就在崆峒众人倒下的缝隙里跃过,半点衣服也没有踩到。马一落地,马上人回过头来,一丝笑意浮上眼角眉梢,道:「嗯,我是姓唐。你的眼力不错。那颗解药也颇有几分造诣,居然抵得住我的毒。不如跟了我,让我好好调教你。」
月深红将身上的包袱呈上前,恭敬道:「原来是唐门高手,失礼了。这是青城秘宝『云罗障』,正要送给贵家主以贺生辰。可惜被崆峒门人挡道,差点误了时候,幸好遇上公子。」
马上人却没接过东西,问:「你是青城派的?月通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月深红答。心里却忍不住有一丝舒服。父亲年过花甲,在江湖上辈分不低,任谁问起,也要道声「月掌门」。此人年纪轻轻,却直呼父亲名讳,半点也不客气。因此问道:「不知公子是哪一辈?家父与贵家主平辈论交,深红知道公子辈分,也好称呼。」
那人扬了扬马鞭,「且字辈。」
唐门五代同堂,分别为「且、玉、从、千、昆」,眼下家主是「从」字辈,名叫唐从容。「且」字已是家主的祖辈,无论如何也有七八十岁了,而此人不过二十出头。月深红饶是颇有城府,也有些沉不住气,「公子在说笑吗?」
「我可没有闲工夫开玩笑。」
自称且字辈的唐门年轻人再一次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变成通红的一枚,很快就要落下山去,「糟,要晚了!那什么小深红,反正这几个中了我的软骨散,一时半会儿也提不起力气——」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地上的飞云子忽然动了,剑光一闪,劈向他的后背。他身子一偏,包袱被刀锋划破一线,有几颗黑白物什被剑锋激荡,往栈道外坠去。
马上人的脸上立刻变了色,翻身探手去捞,竟不管栈道外便是悬崖。
飞云子大喜,只见那袭白衣坠落翻飞如一只鸟,袖口隐隐有柔光红晕。没有想到唐门中人竟然这样古怪,被偷袭就要跳崖吗?真是天助我也,他长剑一挥,指向月深红,「快把云罗障交出来!」
清毒丸不能全面消解软骨散的药力,月深红百忙中避过一剑,十分狼狈。眼下除了把云罗障交出去,她已别无生路——不,交出去了也不一定能活。
山风吹起衣衫,底下就是深渊,如果从这里摔下去……光是想,浑身的汗毛已站了起来。可是手脚酸软无力,飞云子的手臂伸过来,点住她的穴道。
确认包袱里放的的确是云罗障后,飞云子得意地笑了起来,道:「这才算物归原主,贱人!」他的手轻轻一推,将月深红推下栈道。
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那一刻的恐惧。恐惧到了极深处,居然连一声呼喊也发不出。下坠的力道和速度让魂魄抽离,对于一个畏高的人而言,此刻最大的希望是赶快触地赶快死去。
身子着地了……不,不是地面,因为没有一丝疼痛。
她坠落在一个人的怀抱里。
他发上的珠玉流苏垂下来,碰到她的脸,珠子圆润冰凉。
那个自称是「且」字辈的唐门弟子,那个跳下悬崖的人,居然没有死。
不但没有死,还接住了她,足尖点着突出的石块,轻捷地攀岩而上,一个旋身,回到栈道上。
他的步履虽然轻松,一张脸却已沉了下来。瞳仁收缩成一线,像猫的眼睛,或者蛇的眼睛,有一种奇异光芒。
这光芒像针一样扎进飞云子的心里,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恐惧来。眼前人玉带珠冠唇红齿白,分明就是个贵公子,然而他看人的眼神却像是地狱罗刹,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差点弄坏了我的礼物。」
几颗黑白玉石躺在他的掌心,圆润有致,大小如一,原来是棋子。
他一步步走近,飞云子就一步步后退,方才一剑劈出的勇气不知逃到哪里?只觉得腿脚隐隐在打颤。
他盯着飞云子,并不见他怎么动,掌心忽然就抵住了飞云子的胸膛。
飞云子心胆俱裂,「饶命!」
这两个字让他的手微微一顿,忽然轻轻一笑,「是了,今天是他生日,我可不能带血去送礼。」手掌在飞云子胸膛一拍,「去吧,便宜你了!」
想象当中摧心撕肺的痛苦没有传来,只有一丝凉意侵入肌肤,飞云子不知自己已中了「断子绝孙」之毒,见他放过自己,恍如身在梦中。
玉带珠冠的男子不再看飞云子,解了月深红的穴,道:「你跟我一起走吧,再不快些,就赶不上生辰席了。」
月深红正盼能够有人同行,连忙答应,跃上马,那人道:「坐好啦。」
月深红知道这样的神驹快跑起来速度惊人,双手扯住他的衣服,他猛地嚷起来:「哎哎,别扯皱了我的衣服!要抱就抱吧!」
月深红脸上一热,马已经飞奔起来,初春的山风凛冽刮过,身上仍有刺骨寒意,也顾不得别的,从后面环抱住他。
那马飞快,不多时便进入锦官城,月深红先在青城派分舵下了马,「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敢问公子大名?」
那人扬着马鞭,看着天边云霞吞噬最后一抹日光,暮色降临整个锦官城,脸上有焦急神色,他飞快地扔下三个字:「唐且芳!」马鞭已经落下,那马拐过街口,很快便消失了踪迹。
唐且芳。
在江湖中,人们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种,有人靠剑法,有人靠医术,有人靠占卜,甚至有人靠恶名,却没有一个人,成名有他这样容易。
他靠辈分成名。
唐门家主叫他「叔爷」,就意味着世上绝大部分人要叫他「叔公」,便是问武院里的夫子、武当山上的真人,见了他,也要恭称一声「前辈」。
月深红没有想到救自己的人,真的是唐门「且」字辈高手。
月通听说之后,又惊又喜,「他真说自己是唐且芳?」犹有些不信,生怕有人冒名,追问,「他可是二十上下,遍身珠宝?」
月深红点头,「虽然没有浑身珠宝,但较一般人来说,确实华丽许多。」
月通大喜,携了寿礼与谢礼,带着女儿往唐门来。
唐门向来以暗器毒药闻名,在人们的心目中,似乎也变得像这两样东西一样神秘恐怖。因此每一个来到唐门的人,都会有些意外。
无论怎么看,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宅院,只是更大一些,更精致一些,道路更多一些,让人更容易眼晕和迷路一些而已。
昆字辈子弟将月氏父女引入大门,过了偏厅,就是堂前花厅,次后是正厅,然后是层叠不尽的屋宇在眼前展开,一时之间看不到边际。
来的大多是武林名宿与新秀,几乎汇集了江湖中所有出名人物。月通跟众人打过招呼,带着女儿在灯烛的光芒下穿过重重楼阁,道:「红儿,唐门家主对七叔爷最是信任,要是他能在旁边说上几句话,你哥哥的事便成了大半。前面便是他的居所,进去好生说话。」
面前是一所院子,还没有进院门,就觉得红光耀眼。
原来院中点满了红灯笼,屋檐下,树梢上,甚至梁柱上,都挂满了。一个人正弯腰点地上的一只灯笼,红融融的光芒里,一身珠光耀眼,只见他腰上系着一条白玉腰带,镶满拇指大的珍珠,颗颗浑圆。束发的珠冠换了一顶,比白天那顶更加华丽,细密地垂下幕布一样的珠带,几乎与黑发一样长度。
果然是穿着华丽,浑身珠宝。白天那一身月深红已经觉得过于摆阔,然而跟现在相比,不过是萤火虫比之明月罢了。
听到动静,正在点灯的唐且芳回过身来,脸上似有一丝惊喜,那一刻他眼中的亮光,丝毫不比身上的珠光逊色,然而目光落在月氏父女身上,这明珠一般的目光便黯淡下来,恢复了常态。
月通已抢上前去,抱拳行礼,口称「叔爷」。月深红郑重谢过救命之恩,将谢礼献上。
唐且芳脸上露出笑容,「月通,你真是越老越多礼。救你女儿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也是你女儿聪明,见了我就说明身份来意,不然,我是不愿意多管闲事的。」
聊了片刻,父女俩正要告辞,唐且芳道:「小深红留下。」向月通一笑,「我正闷得无趣,把你女儿留下来陪我老人家说说话。」
月通笑呵呵从命。
唐且芳将手里的火折子递给月深红,「把剩下的灯笼替我点上吧。」
「点这么多灯笼,有什么讲究吗?」
「因为到今天为止,有人活了六千九百三十五天,所以要点六千九百三十五只灯笼。」唐且芳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背靠着阶前的柱子,懒洋洋道。
「六千多只灯笼?」月深红有些意外,「这么多?」
「这里只有九百三十五只,那六千只,在听水榭。」
一阵寒风来,险些将月深红手里的火折子吹灭,唐且芳声音低低的有些含糊不清,「这么冷的风,现在还不回来,一定冻惨了。」
「开了春,天气已经不算冷了吧。」
「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初春仍然是可怕的寒冷呢。」
「叔公说的,是贵家主吧?他是个很怕冷的人吗?」
「嗯,他上辈子是只冻猫子。」忽地,他把眼一瞪,「不许叫我叔公。」
月深红一怔。他瞪眼的样子十分稚气,实在不能让人把这副模样同他的辈分联想在一起。
「被你们叔公叔公地叫,我一定会早夭的!就算不早夭,也一定会老得很快的!」
「那么前辈——」
唐且芳忽然道:「你多少岁?」
「十九。」
「跟他同岁呢——那么我只比你大三岁,哪里算前辈?我们分明是亲切的同辈嘛!」唐且芳的表情也十分亲切,「以后也叫我的名字好了。」
月深红的眼角忍不住跳了跳,「我父亲叫你叔爷……我怎能叫你的名字?」
「你父亲叫我叔爷,我会觉得有趣。可是你叫我叔公,那分明就是拉远和我的距离。」他眯了眯眼看她,脸上有一种十分不正经的笑,「难道你不知道,除了衣服和珠宝,还有一样东西是我很喜欢的吗?」
「什么?」
「美人呀。」唐且芳笑嘻嘻地说,「一个像你这样的美人在我面前,却口口声声叫我叔公,岂不是叫我在一瞬之间老去一百岁?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
他一面说,眼睛却不住往外瞥。月深红看出他分明心头有所记挂,只是用些言语来打发时间。然而明知他是随口说说,脸上还是忍不住红了红。忽见他目光一注,月深红眼前珠光一晃,原本坐在石阶上的唐且芳如一道幻影般掠向院门,大笑道:「好家伙,还没有冻死吗——」
说到这里噎住,他手里握着一个人的手臂,这手臂的主人却是满脸笑容的月通。
「是你?」唐且芳的声音有说不出的失望,左右看了看,「刚才这里有人吗?」
「只是我,没有旁人。」月通笑道,「因为二门上说宴席马上要开始了,我特地来通知七叔爷。」
唐且芳嘿嘿一笑,「我看你是放心不下宝贝女儿吧?放心吧,她在院子里点灯笼呢,我能把重孙女怎么样?叫她出来,咱们一起入席吧。」
唐从容十六岁便执掌唐门,无论心胸手段,都不同于常人。在江湖上与药王谷央落雪并称「双怪」,就是指其脾气古怪。但到底古怪到什么模样,大部分人还只是从传闻中了解。
今天是他的生辰,作为寿星翁,到了快开席的时候都还没有显身。月深红跟着父亲在众多江湖名人群中一起翘首等待——据说唐从容已经回府,此时正在屋内换衣服。
唐且芳也在厅上等得不耐,正在来回踱步。每一次转身,动作都比较大,衣服与头冠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激荡,发出清澈细密的声响。忽地,他停下脚步,向一个唐门弟子喝道:「蠢材!天这么冷,还不去添炭盆来!」
群豪面面相觑,莫说眼下已经是初春,就是最寒冷的时候,厅上众人身负内功,哪里需要像常人一样用炭盆取暖?
唐且芳又吩咐后辈们关上门窗,片刻厅上便暖融融仿佛到了暮春天气,有几人已热得背心出汗,好不容易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大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男子在唐门各支领头人的簇拥下走进来。
这便是唐从容吗?
月深红一眼望去,有些诧异。
他穿得太多了,几乎要裹成一只皮熊。然而穿得这么多,竟然丝毫没有臃肿的感觉。他的面容,有着女子似的温婉,雪白狐裘拥着他的脸,更显出一分柔弱。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弱质少爷,哪里像声名赫赫百年唐门的主人?
厅上众人纷纷抱拳行礼,他一一点头,脸上有淡淡笑容。当下分宾主坐定。主席当然是唐从容坐,唐且芳坐在他的左侧,右侧是主掌唐门刑司的唐玉常,是唐从容的叔伯辈。
唐从容进来后,厅上大门重新关上。有昆字辈弟子上前替唐从容宽了外面的狐裘,里面是一袭莲青色的流云外袍,系着碧绿丝绦,清逸淡雅好似一株新荷。
他的精神仿佛不大好,从头到尾并没有吃什么东西,有人敬酒都是唐且芳代饮,有人祝寿便由唐玉常代为答礼。他就那么坐着,间或淡淡一笑,手上护着个小小的紫金手炉,一双手放在上面汲取温暖。
那手极修长,白皙,半透明,一根根手指像是用冰晶雕出来的,在灯光下泛出冰清玉洁的光泽。
即使是女人的手,也少有漂亮到这个程度的。
传说中的唐门至上暗器「花漫雨针」威力无匹,不知从这双手里使出来,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一时酒过三巡,厅外的戏班子登台做戏。要看戏,自然是要打开门的。门一开,风灌进来,在炭盆的暖气里烤了半天的人们顿时凉快起来。
唐从容重新披上狐裘,再坐了一会儿,便道声乏,离席。
唐且芳同他一起离开。
屋外空气冷冽,唐从容紧了紧狐裘,今晚的唐门十分热闹,不远是唐门内眷的席面,唐且芳忽然听到小孩子的哭声,一愣,「是小珠儿。」
果然,一名奶妈抱一个两岁大小的女孩子从席上出来,大约是孩子哭闹,令大人不悦。奶妈见了两人,连忙行礼,小珠儿兀自哭个不停,唐且芳抱过来,问:「她怎么了?」
「少夫人喂了她一只肉丸,里头有辣椒。」
「连自己女儿禁不得辣都不知道吗?」唐且芳摇摇头,「你去吧,小珠儿交给我。」说着便抱着小珠转了个圈,珠冠流苏轻轻碰撞,声音轻悦。这声音和流苏光华吸引了小珠儿,她渐渐地停了哭,伸出小手抓唐且芳头冠,唐且芳笑着闪避,她抓了半天抓不到,嘴巴一扁,眼看就要哭出来,唐且芳连忙把头冠摘下来递给她。
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比束冠时更多了几分风流俊俏,笑意在他的唇角眉梢,宛如催动花木的东风信,眼角蕴着珠光。将小珠儿放下来,让小珠儿握着他的一根手指,晃晃悠悠地跟着走。忽又跑到小珠儿前面,蹲下张开双臂,笑道:「来,来,到这里来!」
小珠儿果然格格笑着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他收拢臂膀抱起小珠儿,双手将她高高举起,凌空旋了几旋,长长的黑发旋起来。小珠儿不怕高,也不觉得晕,高兴得大叫,唐且芳点头道:「这丫头不错,将来轻功一定不赖。到时一定把你比下去!嘿嘿!十丈湖面有什么了不起?要练就练二十丈!」
唐从容住的听水榭建在湖中央,除非从榭中派出兰舟,否则要过去只有把轻功练到一掠十丈的火候。然而放眼江湖,有几个有这份功力?唐且芳也不能,为此他不能随意出入听水榭,十分不满。
唐从容淡淡道:「这么喜欢小孩子,何不自己生一个?」
唐且芳长叹一声:「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要知道,找个唐门家主夫人都已经够难哩,何况唐门家主的祖奶奶?那更是难上加难,我这一辈子,估计是要打光棍了。」
唐门家主的婚事,重大到与唐门兴衰息息相关,是以向来极为慎重。而唐且芳则是因为辈分太高,无人能够匹配,所以到了二十一岁也不曾订下婚约。
说话间,听水榭已经到了。
十丈开阔的湖面,荷花早已谢去,只有干枯的荷叶支离。灯笼红光耀眼,把枯荷映成红色,似开了一池红莲。
唐从容脸庞也被这光芒染红,微微一笑。
不用数,六千只。零数挂在拂晓轩,整数挂在听水榭。
唐且芳站在湖边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那是他独有的招呼兰舟的方式,吹完后向唐从容一笑,「嘿嘿,今天特例,跟我一起坐船过去吧。」
残荷深处很快出来一只木兰舟,一个婆子操桨,小舟分拂荷叶,转眼驶到听水榭前。唐且芳率先抱着小珠儿上了台阶,吹起两枚火折子,递一枚给唐从容,两人分别燃着引线,只听「噼啪」两声响,两道亮光蹿上天去,在半空炸开来,点点亮光闪烁,如同星辰在头顶坠落。
十一年来,这灿烂的烟火每年的同一天在听水榭上盛放,每一个初春的夜晚,空气仍是寒冷的,天地却因此而温暖起来。
水面照出烟花的残影,唐从容望着它如流星一般落下,微微闭上眼睛。
今夜的听水榭,美得如同梦幻。
待放完五大箱的烟火,已是亥时三刻。宾客大多散去,整个唐门也渐渐安静下来。小珠儿在看烟花时兴奋得手舞足蹈,这时已经累得睡着了,唐且芳命人将她送回去。
唐从容寒风里走了一阵,又在外面放了一阵烟火,脸色青白,唐且芳知道他冷得很,端起一杯热茶送到他唇边,他就在唐且芳手里喝了一口,脸上慢慢回过一些血色。
唐且芳道:「虚余山上没人照顾,你没冻坏吧?」
唐从容在暖炉旁坐下,手里紧紧捂住紫金手炉,「有落雪在,怎会有事?」
「切。」唐且芳不以为然,「那个蒙古大夫,你的虚寒症让他治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好转。」
「虚寒算什么大症?」唐从容微微失笑,「只要平时注意些就好了。」
「那这么冷的天把你拉到虚余山上一待就是半个月又怎么说?又不是不知道你怕冷,没准是故意整你呢,你一直问他要回春丸,没付过一回银子吧?」
央落雪善医药,唐且芳擅毒药,当年因为唐从容的关系,三人还经常在一起,可是某一天一言不合,唐且芳将「化骨粉」投在了央落雪的药圃里。苦心培养的药物一朝化为乌有,央落雪的愤怒可想而知。但他武功一般,不是唐且芳对手,这位药王谷的大弟子开始破解唐且芳的种种毒药。不久之后,人们都知道,只要唐且芳有新毒出现,不消一个月,央落雪的解药便在江湖上流通。
这一招对准了唐且芳的七寸,两人从此势同水火。
上个月唐从容因练花漫雨针险些走火入魔,体内寒气窜走,指尖再也碰不得冰寒彻骨的花漫雨针。央落雪约他到虚余山上的温泉处医治,唐且芳最关心的便是这件事,只是不愿过问央落雪的医术,旁敲侧击半天,却始终不见唐从容说出详情,终于忍耐不住,问道:「你身上的寒气除去了吗?」
唐从容没有说话,忽然向他伸出手。
唐且芳不解何意,伸手握住——这一握,整个人激灵一下,几乎打了个寒颤。唐从容的手在紫金手炉上捂了半天,居然还没有半丝温度。唐且芳震惊地望向他,「你的手……怎么了?」
「我这双手,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唐从容淡淡地道,「花漫雨针的寒气,连落雪也拔不出来,只能将它封在我的双手里。」
他淡淡的一句话,听在唐且芳耳里无疑是炸雷,「他也没办法?!连这都做不到,还敢说自己是神医?!」唐且芳一咬牙,转身就往外走,动作极大,一身珠玉流苏激颤,玲珑作响。
唐从容拉住他的衣袖,「你做什么?」
「他居然治不好你,我要去拆了药王谷的大门!」
「药王谷本来就没有大门。」
「我要去揍他一顿!」
「他现在前往娑定城为老城主看病,你要是敌得过百里无双的无形剑气,请去。」
「我……」唐且芳一滞,忽地一转身,化骨粉出袖,身边的一张椅子转眼化为粉尘。他再一扬袖,大门敞开,粉尘被劲风拂出房门。
唐从容有多么渴望练成花漫雨针,他是最清楚的一个。七岁时候唐从容就开始偷偷练习,尚未练成护体功力的身体受不了玄铁冰针的寒气,从那时便落下了畏寒怕冷的病根。虽然每月服用央落雪的回春丸,也不能化解那时候渗入体内的寒气。到上月险些走火入魔,便是因为寒气在体内不断蓄集,压制不住终于发作。
纵然明知道凭唐从容和央落雪的交情,央落雪不可能不尽全力为唐从容医治。何况央落雪一向心高气傲,有治不了的病,便是致命的打击,自己迁怒于央落雪毫无道理。
但,让他怎样接受那双妙绝天下的双手从此失去知觉?让他怎样接受那样怕冷的人将带着一双冰块似的双手过一生,又让他怎样接受?这个才十九岁的唐门家主,注定今生也无法练成花漫雨针?
唐从容忽然咳嗽起来,唐且芳才惊觉门被自己打开了,冷风灌进来,连忙关上门。唐从容的咳嗽慢慢停下来,手仍旧放在紫金手炉上,可惜纵使再多的温暖,那双手也已经感觉不到了。
唐且芳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搅动,一团酸胀裹在烦乱里,「从容……」
「我的生辰礼物呢?」唐从容淡淡问,脸上无喜也无忧,这件事仿佛对他没有一丝儿影响。
唐且芳却知道他表面越是淡然,心里便越是沉重。
既然他不愿继续说这件事,那便不说吧。唐且芳笑了笑,用一种格外轻松的语气道:「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这个,去看看你的棋盒。」
棋盘放在窗下,棋盒放在盆上,一盒白,一盒黑,色泽莹亮,温润如玉。唐从容只见其中一颗上刻了「一生无忧」四字,知道这是娑定城少主百里无忧的手笔。百里无忧天生妙手,做出来的东西样样精妙,罕世难求。无论江湖或者是朝廷,都以拥有这四字标识的物件为荣。
唐从容拈起一颗看了看,果然圆润有致,胜过旁人。
唐且芳的笑容里有丝藏不住的黯淡——他没有发现这是温玉——他一向嫌棋子冰凉,唐且芳花了数年工夫才得到这许多温玉,然而他的指尖,却再也感觉不到了。
微微吸了口气,唐且芳取出一颗珠子,递到他面前。
珠子有鸽蛋大小,光华倒是一般,只是珠身有五处细密小孔,唐且芳对着珠子吹了口气,珠子竟发出奇异的乐声来。高低有致,曲调悠扬,仿若五音齐奏,十分悦耳。
「这引凤珠,月通送来的。我在平阳栈道上顺手救了他女儿,他以此作谢礼。据说把这颗珠子挂在树上,便能引来鸟儿栖息。虽然没有看过它引到凤凰,但已十分奇特——你挂在窗户上吧,这儿开阔,风吹来一定有意思得很。」
唐从容接过,他的手指异常纤细,就像菊花的花瓣,引凤珠在他的手里仿佛比在别人手里显得大些,「月通出手倒大方——你可知他送了我什么寿礼吗?」
「云罗障。」唐且芳答,见他微有惊讶,便把平阳栈道上的事说了,末了,道,「听说为这个,本来一向关系极好的青城与崆峒两派翻脸成仇?」
「嗯,二十年前,月通的母亲无意中得到云罗障,却被月通的妹妹私自拿去,给了崆峒派的飞空子。两人当夜离开,去了云良城。青城派说崆峒派夺宝,崆峒派说那是飞空子夫人的嫁妆。这场公案,连阅微堂的知书人也没有办法下定论。直到今天,又回到了青城派手里。」
「这可是青城派失去二十年的宝物,再加上引凤珠,月通这回可是下了血本。」唐且芳一笑,「难不成他想把女儿嫁给你做唐门家主夫人?呵呵,那月深红长得倒也不赖。」
唐从容看了他一眼,「就是帮你点灯笼的那个?」
「果然是你。」那时他便听到有阵极轻盈快速的衣袂之声,能有这种轻功的,除了唐从容再也没有别人,「我说你回来必会先过来看看,怎么连门也没进就跑了?」
「我看你们正聊得投机,不好打搅。」唐从容淡淡道,取出一只长匣。
唐且芳打开,掀去绸布,终于露出的真面目,眼睛直了直,「怎么这么像伞?」
「不是像伞。」唐从容淡淡地道,「云罗障就是一把伞。」
这伞也不知是什么质地,柔软透明,骨架匀称秀致。若伞也有美丑之分,这把必定是斯文娟秀的美人。唐且芳撑开它,「这样一把伞,便可以挡住天底下任何一种暗器毒药?」
「传言是这样的。」
「切。」唐且芳收了「伞」,「天底下最不可信的就是传言。」
唐从容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针,半寸来长,针头有一朵极细的花骨朵,正是名驰天下的花漫雨针,是极北之地的玄铁所造,握在手里就如握了一枚小小的冰棱子,在伞面扎了一下,居然没能刺透。
这伞面看似轻薄,竟然能挡住锋利无比的花漫雨针!
「据说它不仅可以挡住暗器和毒药,甚至不惧刀枪和内劲。」唐从容道,指尖抚过轻软的伞面,多年抚弄暗器的手隐隐有种莫名的感觉……这感觉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只是内心笃定,云罗障蕴藏无限玄机。
唐且芳微微动容,「居然连这样的东西都送给你——月通到底有什么事?」
唐从容望着他,静了静才道:「他想把他儿子安排进昆字十三骑里三年。」
唐且芳一呆,「唐门从不收外姓弟子,他难道不知道?而且还是直属长老会的昆字十三骑?你答应他啦?」
「我让他明日来听信。」
「你初掌家门,又没有练成花漫雨针,根基还没稳住,哪有能耐掀破祖宗规矩?趁早回绝。」
「我想答应他。」
唐且芳瞪他一眼,「你想惹火烧身吗?」
「我想要云罗障。」
「你要不起!」唐且芳说得一点儿也不客气,「我看月通是老糊涂了,异想天开!你也跟着发疯吗?不要以为你爹只有你这么一根独苗就任意妄为,嫡传家主换人的事百年来又不是没发生过,你——」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唐从容道,「青城早在五十年前,就分为剑宗和术宗。剑宗主剑,术宗主暗器毒药。月通是术宗的,虽然是青城掌门,却早已约束不了剑宗弟子。青城分派恐怕再所难免,必须有个强势的领头人才能将帮派分划时的伤亡损失降到最低。月通已经老了,他将这个希望寄托在他儿子身上,希望让他儿子在唐门待三年……」
「青城派内讧死人,和唐门有什么关系?那是阅微阁的事,阅微阁不会放任江湖上出大事的,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这是其一。第二,阅微阁的知书会,每个被邀请的人可以向知书人问三个问题。父亲最后一个问题,便是问花漫雨针的克星。」唐从容望向唐且芳,眸子有淡淡光芒,「知书人说,是云罗障。」
唐且芳微微一愣,渐渐明白唐从容的想法。
不管唐门有没有花漫雨针,世上都不能有云罗障。既然有了,就必须收在唐门手里。不然纵使练成花漫雨针,一遇上,仍是枉然。
「且芳,云罗障很有可能成为与花漫雨针和天香齐名的唐家镇家之宝,我不能放手。」
「但是,玉字辈的人不会同意……从容,其实你自己应该最清楚,没有花漫雨针,就不是真正的家主。最实际的权力,仍然在长老会手里。若是因为此事跟长老会闹崩,你的处境会很危险。」
「除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如此大动干戈,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唐从容也慢慢地喝了一杯,温热的酒滑进喉咙里,暂时在胸腹间升起一丝暖意,他的目光落在唐且芳身上,目光也是淡淡的,甚至是温婉的,温婉之中,甚至有丝凄楚,「且芳,帮帮我。」
唐且芳握酒杯的手微微一震。
那眼睛里有祈求。
唐从容从来没有求过他任何事。
「你说。」
「一定要炼出『天香』。」
唐且芳的脸色暗了一暗,仰起杯子喝完了酒,再替自己倒上一杯,「天香,嘿。」
「天香」是唐门极秘密的毒药,拥有与「花漫雨针」不相上下的威力,正如「花漫雨针」唯有家主才能修习一样,「天香」只有唐门司药房里的嫡系领主才能炼制。只是这门毒药炼制极难,百年来只有第一任领主炼成过,之后各任领主往往费尽一生心血,也不曾炼出来过。
「花漫雨针……也许练不成了……若是再没有天香,唐门会落到怎样的境地?」唐从容的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百年声威,难道要一朝亡在我唐从容的手里吗?」他轻轻地摇摇头,喝完了杯中酒,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迷蒙,声音仍是同往常一样轻淡,「且芳,今夜我可能会醉,你留下来照顾我。」
唐且芳点点头。
唐从容很快地醉了。
他的酒量本来就浅,带着心事喝酒,更加醉得快。醉了不哭不闹,只是静静地坐着,寻常人绝对看不出来。唐且芳看到他的眼眸变得怔忡,握杯的手有些不听使唤,便知道他不能再喝了,将他扶到床上。
床底下隔石燃着炭火,隔壁屋子里有专人照看,恒久温暖。唐且芳曾经叫唐从容带两个女人来暖床,被唐从容一个白眼置之。后来唐且芳便想出这个法子来,果然管用。
除去大氅和狐裘,唐从容显得纤瘦。七岁时候练习花漫雨针的后遗症,令他的身体一直弱于常人。可是哪怕付出这样的代价,竟然还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功亏一篑……上天果然是不公的,只要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唐门至上暗器花漫雨针,便可大功告成了吧?
唐且芳的目光,落在唐从容冰晶般美丽的手上,蓦地有光彩一闪。
他从唐从容的针囊里拿了一根花漫雨针,在唐从容的手背上刺下一针,又一针。
他刺得极小心,每一针都要花许多工夫,刺完时,天边已是青白。
然后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只小瓶。
小瓶打开,里面是一只小瓶。再打开,里面还有。取到第三只小瓶,唐且芳屏住呼吸,将里鲜红如血的几滴汁液倒在唐从容的刺青上。
仿佛可以听到「滋」的一声响,皮肤表面起了一层淡雾,汁液融入肌肤。
于是唐从容一觉醒来,便见自己左手上多了一枝嫣红荷花,斜斜刺在冰晶似的肌肤上,仿佛随风扶摇,宛然如生,娇艳欲滴。
一怔,旋即,眉梢挑起,「七、叔、爷!」
许多年以前,两个孩子在唐门一处无人居住的院落里相遇的晚上,就约好只唤对方的名字,而不是叔爷或者家主。只有一种情况下,唐从容会违反这个约定。
——唐从容生气了。
少年家主向来温婉,即使弟子们出了什么差错,也只是淡淡说几句。唐且芳一听这声音里含着的怒气,眼皮不祥地一跳。
「呵呵,不要太小气,每次看到你这双手,我就想刺点什么上去。现在总算逮住机会,嘿嘿,一点也不疼吧!」唐且芳眨眨眼,「没知觉也有没知觉的好处。比如现在。再比如哪位美丽女子发烧,你连冰块也不用准备,只须用手抚住她的额头,又实用又亲密,这等好事我求也求不来——」
话没说完,一道银毫擦着他的面颊而过,划了一道细长的口子,渗出血丝。
「啧啧。」唐且芳摸了摸脸,「幸亏你现在功力大不如前了,不然我老人家岂不要破相?」
寒气未除,不能修习花漫雨针,双手失去知觉,暗器的准头和力道也大打折扣,令唐从容心神焦躁。今晨醒来见到手上多了一枚刺青,毫不弱于当面挨了一记耳光——如果不是失去知觉,唐且芳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手上留下这么一道刺青?
两人从小长大,彼此对彼此的功力火候了如指常,这一针顶多只能阻唐且芳一阻,哪知唐且芳毫不闪避,受了这一针。唐从容的心头微微一动,第二枚针扣在指尖,射不出去。
唐且芳知道这一针让他消了不少气,「从容。」
这一声唤得正经肃穆,唐从容不由抬起头来,唐且芳望着他温婉眉目,心底里不知何处忽然轻轻一软,叹了口气,道:「给我三个月,炼成天香。」
唐从容一震,几代人都没有炼成的天香,三个月怎么能炼出来?
「其实我爹死前已经差不多掌握了毒方,只是,我一直不愿炼罢了。」唐且芳望着他微微一笑,「你放心,唐门不会垮在你手里。你别再急着练花漫雨针,先想办法把寒气化去……就算最终化不去,唐门还有天香。」
唐且芳向来是散漫夸张的,难得有这样认真正经的时刻。
这样的唐且芳让唐从容想起小时候,他苦练花漫雨针不成,都是这位小叔爷在旁边安慰:「放心,你练不成,还有我。我的天香也是顶厉害的。」
稚气的童音还在耳畔,当年的话竟一语成谶。
「既然掌握了毒方,为什么你一直不把天香炼出来?」
「我以为你聪明绝顶,必然练得成花漫雨针嘛!那天香有没有也就无所谓啦。」唐且芳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他尚未梳起的头发垂在颊边,原本温婉的面容更加显得秀气,忽然道:「从容,快点娶妻。」
「唔?」
「生个女儿,过继给我。」
「——我的女儿是你的重孙女,怎么能过继给你?」
「那无所谓,我喜欢就好。」
他说话的神情异样温柔——果然是个很疼孩子的人,将来会是个好父亲吧?唐从容微微叹了口气,「你不必拘泥门户,江湖中或许没有辈分合适的,还有朝廷的人,或者是农是商,只要你喜欢,都可以娶进来。」
唐且芳笑了笑,「这你就不必操心了,我要看到了喜欢的,还会客气吗?」
要吸纳一名青城弟子到昆字十三骑里的事,果然一提出来就遭到了长老们的反对。虽然有唐且芳从旁周旋,却仍于事无补,主司传功的唐玉常更是毫不客气地拍案而起,大声道:「唐门武功,传内不传外,传媳不传女。连唐门嫡亲的女儿都不能修习本门暗器毒药,一个青城派的外人,怎么能掺合进来?祖宗开派一百五十多年,这种事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家主有精神在这里翻老祖宗的规矩,还不如多花点工夫把花漫雨针练成,也好告慰先祖的在天之灵!」
这话说得很严厉,也说出了大多数长老的心思。
唐从容坐在首席,拢着紫金手炉,左手上的荷花刺青娇艳欲滴,他的目光从唐玉常身上挪开,在周围环顾了一圈,淡淡问:「还有人是这个意思吗?」
「家主,此事还是暂缓再议吧。」说话的是唐玉哲,他是唐从容的近支伯父,「眼下家主最紧要的,便是修习花漫雨针,其他事务,都有长老会分担。家主,请三思。」
这是很婉转的说法,意思仍然一样。
唐且芳微微一皱眉,知道此事再坚持下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唐从容开口道:「各位都是我的叔伯前辈,对老祖宗的规矩,自然比我清楚。唐门家规第二十三条是什么?」
唐门家规第二十三条是说当家主令与长老会起冲突时,以家主令为尊。唐且芳暗地里给他使了个眼色,小子糊涂了,你尚不是正式家主,哪里有资格颁家主令?
果然唐玉常站起来道:「那么敢问家主可曾射下?」
所谓,是指雪白屏风上绣着二十八只白鹤。屏风是白的,鹤也是白的,纵使屏风摆在眼前,也很难看清那些鹤的模样,远远望去更是一片雪白。若在十丈之外,用二十支花漫雨针,穿透二十八只白鹤的眼睛,唐门无上绝学才算修成,才可以正式接任家主之位,统领整个唐门。
唐从容是独子,接任时年纪又小,尚未练成花漫雨针,并没有射过。众人也没有苛求这一点,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地提出来,还是第一次。
「那么,」接到挑衅的少年家主淡淡开口,「摆雪屏。」
唐且芳蓦然一掀眉,有把这几个字塞回唐从容嘴巴的冲动。他在一个月前走火入魔,凭那双已经失去知觉的双手,根本掌握不了相应的方向和力道。
「你疯了!」唐且芳低低地道。
唐从容淡淡一笑,片刻,雪屏已摆在司功房中的院子里。
院子极开阔,是平是唐门子弟们练武的场所。雪屏摆在十丈外,任谁看上去,都只是一面白茫茫的屏风。要在这片空白上,找出二十八只鹤眼,再用二十支针穿透,怎么听都是神迹。
唐从容的手垂在袖子里,初春的太阳下,他仍然穿着狐裘。风吹得柔软狐毛轻轻拂动,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望向雪白的屏风。
无数只眼睛盯着他的手。
他的手洁白修长,冰晶一样美丽,那枚刺青更是娇艳欲滴。
这样的手能使出神话般的花漫雨针吗?
唐且芳忽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不忍心再看下去,为了云罗障,为了真正的家主的权力,唐从容已把一切都压了上去。这几乎是一场必输的赌局。一个走火入魔的人怎么可能射中?
眼角似有亮光一闪,唐且芳惊异地看到唐从容垂在袖中的左手焕发起一层冰晶似的光芒,这光芒令那枚刺青如同活了似的波动一下,转瞬又消失。
便在这时,二十支花漫雨针出手。
冰晶的针芒看起来像是一阵细雨。
太阳下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二十支长针钉入屏风布纹,发出「嘶」的一声轻响。
长老院八名辈分最高的长老上前查看,唐且芳自然在其中,他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上前,蓦然眼睛一亮。
一根针钉在鹤眼上!
两根针钉在鹤眼上!
三根针钉在鹤眼上!
四根针钉在鹤眼上!
……
二十根针,全钉在了鹤眼上!
八名长老互相看了一眼,运起十二倍的目力去找剩下的八只鹤眼。
二十支针不过是表相,剩下的八针才是花漫雨针的真正杀招——这八支针要靠内力凝成一线,洞穿鹤眼,无形无影,神出鬼没,无可阻挡。
有一只鹤眼上洞穿了一个小小窟隆,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直到找到了第八只这样的小窟隆,长老们才吁出一口长气,躬身向唐从容道:「恭喜家主,贺喜家主,已破,家主天纵奇才,大功告成。」
周围的弟子们都拜服,「家主天纵奇才,大功告成。」
「你成了?!」唐且芳不敢相信地握住唐从容的肩膀,激动地摇晃,「小子你成啦!天哪,你在变戏法吗?你居然练成了?!」
剧烈的摇晃让唐从容微微闭了闭眼,靠得这样近,唐且芳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他的脸色差极了,肌肤几乎要变成手背皮肤一样的冰晶色。他的眼睛一闭上,仿佛就没有力量再睁开,「帮我。」唐从容低低地吐出这两个字。
唐且芳心头一凛,握着他肩上的手放在他的背心,一股内力绵绵传到他体内,真气所行之处,像一团棉花絮,没有一点着力处。唐且芳大吃一惊,唐从容的体内竟像是空了!
空了!什么都没有!
唐从容借着这一线真气睁开眼,环顾四周,淡淡问:「那么,现在可以颁家主令了吗?」
众人齐声道:「听凭家主吩咐。」
「好。」唐从容在阳光下精神微微一振,「一个月后,青城派弟子月深蓝入昆字十三骑修习武艺,为时三年。司功房传功领主与各弟子皆应悉心接纳,若有欺凌排外者,家法处置。」
「尊家主令。」
那么多人的声音汇在一起,恢宏壮大,这声音仿佛震得唐从容头脑微微一晕,他低声向唐且芳道:「走。」
唐且芳同他回去,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身形将另一只抵住他背心的手遮住。旁人看起来是祖叔公亲热地揽着家主的肩——祖叔公向来和家主亲近,家主练成神功,祖叔公也很高兴吧?
没能到达听水榭,唐从容的身子软软地倒下去。
唐且芳心里一沉,唐从容这副样子万万不能让长老会或是其他弟子看到,这条走廊随时有人走动,而无论拂晓轩或者听水榭都太远了。
春光正好,连绵的屋宇在淡淡阳光下一直延伸到远处,唐且芳心头一动,将唐从容带近左首一座院落里。
寂静无人,唯有风吹过花木的声响,这是前家主一位小妾住过的地方,她后来自尽在庭院中,传说这里夜夜有鬼哭,庭院一直空寂,没有人敢住进来。只有下人维持四时洒扫,平时少有人来。
这也是唐且芳遇见唐从容的地方。
唐从容双眼合上,宛如熟睡。唐且芳将他放床上,真气毫不停歇地渡过去,却没有在他体内激起任何一丝反应。他的肌肤渐渐冷下来。
怎么会这样?
唐从容怎么突然练成了花漫雨针?怎么又突然变成这副模样?
谁也不能给他答案,唐从容沉睡如死。
这个时候最好是把门中几个老头子叫来,一起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赶紧请来大夫……然而唐从容刚射了,昏睡的消息一传开,家主令便要失效。
唐且芳心头毕毕直跳,这个时候,除了不停地输入真气,不断地试探唐从容鼻间的微弱呼吸,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
庭院寂寂,人声隔着重重门户传过来,院子里有鸟在叫,然而这一切都那么远,那么远。
唐且芳额角沁出冷汗,看着这乌木雕檐,这白玉围柱,忽啦啦时光在倒流,唐从容的面庞恍惚变成当年那个七岁的小男孩。
那年他十岁,那天是晚上,刚跟父亲吵了一架,无意中跑进了这所院子。淡淡星光下,院子里有个小男孩伫立不动,指尖有流光一抹,是一根极细的针。
小男孩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僵立着,一动也不动。
他终于看腻了,拍了拍他的肩,「喂——」那时方觉出不对劲,小男孩子的肩膀冷得像块冰——此刻虽然是冬天,但是人的肉身怎会冷到这个程度。
小男孩应手而倒,身体僵直,手臂乌青,脸色雪白。
事情如此诡异,且芳蓦然想起有关于这个院子闹鬼的种种传言,恐惧在那个时候如水一样漫了过来,几乎忍不住夺门而逃,然而目光落到那张小脸上,最终蹲了下来。
颤巍巍地将手指探他的鼻间——呼,还好,有呼吸。
且芳将他抱进屋子里,用自己才学了不久的内息为他推宫活血,掌心抵住他的背心,将真气渡过去。
时光在两人身上流过,当年顽劣的少年长成俊美的男子,偷练花漫雨针的小男孩子成为唐门家主。
然而今天,这十二年好像只是一场幻梦,唐且芳仍是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唐从容仍然是那个昏迷不醒的小男孩。
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昏倒在自己面前,而自己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他。真气绵绵渡过去,如十二年前一模一样的姿势。
十二年。四千多个日夜。如果想聊天,只需要穿过几重游廊院落便可找到对方。如果想去看某处风景,对方是第一个考虑的游伴。如果有什么事,对方是第一个想告诉的人。醉酒的时候,会要求对方留下来照顾自己——醉酒之后的胡话、失态,只有对方看见是没有关系的。
这么多年,时间漫长得浸入骨髓,让人相信这样的状态一生一世也不会改变。
可是这个人忽然躺在床上,肌肤冰冷,沉睡不醒。再叫他的名字也不会回答,再在他手上刺一枚刺青,他也不会生气。
——他会醒来吗?
能醒来吗?
这个在十二年来与自己的生命并生并长的人,难道竟有可能会离开?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两个人会一直在一起,如此天经地义。然而此时此刻,一丝彻骨的冷意从血液里渗透出来,唐且芳蓦然打了个寒颤。
「从容,从容,」他不敢收回停在唐从容背心的右手,左手轻轻颤抖,整个人被这个可怕的念头摧得失去方寸,眼眸紧胀酸涩,声音变得低哑,「你醒来,醒来——再睡下去,我对你不客气——」
唐从容的面容寂然。
唐且芳喉头发出一声闷响,抱起唐从容往外走。
什么家主令,什么云罗障,不要了,从容,你不需要!等我炼出天香,你便永远坐稳家主的位置,谁也动不了你——
长老或者大夫,随便找到谁帮忙搭一把手,不要让他一个人四顾茫然手足无措,不要让他一个人眼睁睁看着他毫无生气地躺在面前——顺便是谁,只要能救你——
唐且芳的步子快极了,掠出卧房,转眼到了院中,怀里的唐从容睫毛忽然轻轻动了动。
这微弱的动静还不如蝴蝶振翅来得起眼,唐且芳却感觉到了,猛地停下步子。
停步之际,身上珠玉流苏激颤。待它们平息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的狂躁焦虑也平息下来,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他的脸上显出笑容,先是嘴角,再是眉梢,眼眸霎时有了珍珠一般的光晕,「你小子,还没死透吗?」
唐从容醒了。
唐且芳放他下来,他看了看这个院子,眼中微有迷茫之色:「我怎么了?」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唐且芳几乎暴跳起来,看到他醒来的喜悦瞬间被愤怒压下去,衣袖一拂,化骨粉出,周身草木蒙上一层青灰色,瞬即化成粉末,「你怎么了?你问我你怎么了!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了?你把自己怎么了?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除了化骨粉,你能不能换样东西撒气?」唐从容微微苦笑,「我吃了回春丸。」说完,补充:「六颗。」
唐从容的亲外甥女花千夜从娘胎里带出一股虚寒,央落雪专为她炼制回春丸。后来看到唐从容也有类似症状,才让唐从容跟着服用。回春丸配方古怪,花千夜每日服一丸才能起床行动,唐从容则是一月一丸。央落雪叮咛过回春丸不可过量服用,至于过量到底会怎样,却没人知道。
唐且芳一听,眼睛瞪得老大,「你一月只能吃一颗,居然一下吃了六颗?你疯了吗?找死吗?」
「在虚余山上,落雪不能化解寒时,才告诉我可以用回春丸激发潜劲,渡过难关。」唐从容笑得有几分温婉,「我早已想好今日要射,原本已经做好大病一场的准备——」
「那么激发完之后会睡得像个死人他有没有告诉你呢?」唐且芳握住唐从容的衣襟,眼睛快要瞪到快从容的脸上,「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差点短寿三年,你害我老人家未老先衰,早生华发——」
他还要说下去,唐从容竖起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唇上,「可以了,我知道我没事你很高兴,但也不必这么 啰嗦。」
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指,像是放了一块冰在唇间,唐且芳忽然有个极荒唐的念头。
含住它,它会像冰一样融化吗?
切,切,急晕了,真的急晕了头了。
淡淡春日照在唐从容脸上,笑容温婉,肌肤如玉。得到了云罗障,射中了,颁下了家主令,试出了回春丸的重要用途——这一场赌局,他是通吃大满贯,稳赢稳赚。
院中月季盛开,槐树抽出碧叶新叶,越是少人的地方,花木越是繁盛。唐从容伸手摘了一片树叶,脸上笑意不减,「且芳你看,那年这棵树还没有你高。」
是的,那棵树当年和唐从容一样高,而唐从容又一直矮他半头。
这半头的差距,十二年也没有补上。他微微一低眉,就可以看到唐从容温婉的面容。
这样的发现无端叫人有股清浅的喜悦,唐且芳翩然掠上树,在岔枝上坐下来,华衣随风轻拂,珠冠在春日下光芒诱人,眼眸之中的光彩丝毫不输给珍珠,他一点下巴,「上来!」
唐从容轻巧地落在他对面的一棵枝桠上,微微一笑,「真想不到,当年那年鼻青脸肿拖着鼻涕的小子,今天居然成了天下第一爱显摆的风骚男。」
「切,瞧我风采出众,你不服气吗?」唐且芳不满旧日形象被污蔑,「要不是当初跟我爹打架,我会钻进这鬼屋来吗?我不来,只怕这世上早已没有唐从容。」
是呵,他偷偷在这个无人居住的院子里练花漫雨针,小小的身体不足以抵抗针上的寒气,第一天便被冻僵。
如果那个晚上唐且芳没有和父亲吵架动手,如果唐且芳没有跑进那个院子……第二天,人们看到的恐怕就是少家主冻僵的尸首。
命运之所以是命运,在于它的不可逆转。唐且芳进了院子,看到了唐从容,救了他。
当时的唐且芳,并不知道自己救的是未来家主。他渡入真气无效,开始考虑要不要生火,但火光会引来其他人,他不想被父亲找到。想了想,脱掉两人的外袍,抱住他。
有时候会爬上床跟母亲睡,母亲就这样抱着自己。
那样的温暖,可以让一切都暖起来吧?
男孩的身体真冷,跟冰块一样,冻得且芳不由自主打寒颤。是对父亲的怨气支撑他度过那一晚吗?还是男孩渐渐回暖的身体,渐渐依偎着他的感觉?
很像一只冻猫子呢。
十岁的唐且芳带着这样的想法,慢慢地睡着了。
清晨两人醒来,都花了好一阵工夫才想起自己为何睡在这个地方,然后,一切由交换姓名开始。
男孩道:「唐从容。」
唐且芳吃了一惊,「少家主?!」
七岁的少家主是家主夫人的心肝肉,如女孩子一般养在深闺,似唐且芳这般调皮顽劣的少年人更加没有机会见到。
「我不是家主!」小从容猛然道,声音尖利,叫完才想起这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声音低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唐且芳。」
「叔爷?!」这下换唐从容吃惊。
「不要叫我叔爷!」唐且芳握拳,「我才没有那么老。」
于是,约定就这样达成了。
你不许叫叔爷,我不叫你家主。
你不叫家主,我就不叫叔爷。
很久很久了,但是清稚的童音好像还能听到,淡淡春日下,仿佛还能看到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坐在树枝上的两人相视一笑,不用言语,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唐从容嘴角轻扬,「你那时眼角又青又肿……」一语未了,身子蓦然往前栽倒。
唐且芳反射性地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唐从容!你在玩什么花样?」
他悬在半空,闭着眼睛。
陷入了与方才同样的昏睡里。
过量服用回春丸的后果,远不像唐从容想象的简单。
唐从容随时都会陷入短暂性昏迷,唐且芳不知他何时会睡,也不知他何时会醒。
射了雪屏鹤,长老会要正式将手中权利集中到家主手中,大小事宜唐从容都必须亲自出面,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在听水榭里闭门不出。
这样一来唐从容间歇性昏睡的秘密很难守得住,到时必然会引起众人的怀疑。
在唐从容又一次昏睡醒来之后,两人商量出一个办法。
暂时离开唐门。
「至于借口,很简单。」唐且芳道,「在你正式接掌唐门之前,先去了解一下唐门在各地的药圃与器房。」
这个借口得到了长老会的一致同意——少年家主甚少涉足江湖,先去历练一下也好。
只是唐且芳也很少在江湖上混,玉字辈众人都有些担心这位做事一向不守规矩的老祖宗是否真的能够尽到保护家主引导家主的职责,正要派几名得力的人手跟着一起去,却被唐且芳挥挥手拒绝:「没事啦,没事啦,我保证不带他吃花酒,也不带他乱赌钱,有人打架我们也只是袖手旁观,行了吧?」
唐玉常轻轻咳了一声,低声向众长老道:「如果要家主会被七叔带坏,只怕早已带坏了……」
于是众人释然。
马车出了唐门,沿街向官道驶去。
唐从容靠着车壁翻看各地药圃与器房的资料,这是唐从杰准备的,后面还附了一张地图。
但两人的真实目的是先去娑定城找央落雪,返程时再视察药圃。
春正好,桃花李花探出院墙外,十分娇艳,唐且容颇为兴奋,笑意自嘴角升上眉梢,眼中有珠光流转,「从容,咱们上次一起出门,还是在你十五岁的时候吧?」
「嗯。」
「那时还是跟着你爹,我们只是当跟班呢。这回可是我们做主——你从没去过青楼吧?要不要跟我去?」
「我好像听到有人刚才还保证过什么。」
唐且芳打个哈哈,「你听岔啦听岔啦。」
唐从容不再理他,埋头研究手中的册子。唐且芳看了半天春色,一个人无聊起来,道:「喂。」
唐从容「嗯」了一声。
「你想吃什么,看什么,玩什么?晚上我们就可以到汾县,那里的竹叶青最有名。翠华楼里的歌舞也很有名。我去年去过一趟,至今难以忘怀哩。」
唐从容淡淡道:「我不感兴趣。」
「我说,你是和尚投胎的吗?」
「也许。」唐从容答,「不管你想做什么,可别耽误行程。我得快些找到央落雪,快些了解各地的药圃与器房,快些接撑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