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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衣冠

满城衣冠

发表时间:2021-07-24 11:38

已经火热完结的小说《满城衣冠》的主人公是许苏傅云宪,作者:金十四钗,满城衣冠该小说主要讲述了:许苏他现在经常会想起他和傅云宪多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的傅云宪还不是现在这样的。

网友热议:我还是会想起当年的事情。

满城衣冠小说
满城衣冠
更新时间:2021-07-24
小编评语:当年的你还是那样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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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衣冠》精选

向傅大律师讨一点时间比平胸妹子挤乳沟还难,但许苏硬生生地挤出来了,周日中午约见程嫣,紧挨着去酒店接郑世嘉,送他去明珠台录节目。

没叫傅云宪的专属司机,许苏开的车,车是傅云宪他二弟的,保时捷卡宴。

傅云宪有个弟弟,叫傅玉致,听名字很像亲兄弟,其实不是。傅玉致属于庶出,但庶得很有尊严,是傅老爷子抛妻弃子,攀上外头的富家小姐生的。傅云宪腾达之后不认老爷子,但兄弟俩感情还算不错,年龄差了近十岁,傅玉致一直管傅云宪叫大哥。

傅玉致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入过仕,下过海,干什么都跟玩似的随便,偏偏仗着人绝顶聪明,玩也都玩得有模有样。若强攀关系,他是早许苏好几届的政法大学的师兄,原本好好地干着民商事非诉业务,不知怎么一朝醍醐灌顶,非要蹚刑事诉讼这浑水,便也循着他大哥的步伐,入了君汉所。

须知道,咱们国家的刑辩律师斗天斗地斗公检法,在律师这行里担着的道德责任最重,收入却与付出完全不成正比,真能做到傅云宪这样呼风唤雨于食物链顶端的又有几个。

傅氏兄弟乍看很像,都高大英俊,轮廓深邃立体,但仔细观瞻便不一样。归根究底还是两人流露出来的气质截然不同,傅云宪不怒自威,黑老大腔调十足,而傅玉致走的是风流雅痞路线,一笑万物生长,整个君汉所,全以他为风景。

傅二少爷换女人很勤快,换车比换女人还勤快,因此许苏沾了光,自己那辆破宝来阵亡之后,就从他那儿蹭了辆卡宴来开。

许苏今天是特意打扮过的,一头软塌塌的天然黄毛特意定了型,穿得水绿山青,特别人五人六。他平日里很少穿西装,因为傅云宪不喜欢,嫌他穿西装太老成,抹杀了那点弥足珍贵的少年气。

少年你麻痹。许苏就烦外头人老逮着他问是不是还在念书,好像别人都过得岁月倥偬几度浮沉,只有他一个不谙世事悲喜,静若止水。

约见的地方是一家挺有情调的咖啡馆,两人到得比程嫣早,特意坐在了靠窗的吸烟区。

等人时候,傅云宪点着了一根烟。许苏也想点烟,但傅云宪不准。在傅云宪面前,他得是一副三好生的样子,乖巧妥帖,烟酒一概不准沾染,偶尔馋了,只能从他嘴里的烟上嘬一口。

这些年傅云宪跟养宠物似的养着他,真真往死里宠,但也仅仅只是对猫对狗的感情,这点许苏明白得很。

服务员端上了咖啡和果汁,许苏烟瘾上来,心被挠得很痒,只能咬着果汁吸管伏在桌上,一头柔软偏黄的发映在仲春阳光下,还真像猫。

程嫣来了。有阵子没见昔日校花,许苏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殷勤地替人拉开椅子,招呼服务员点单。人比黄花瘦,但面似桃花眉如柳,校花风采不减当年,甚至经过这般风雨摧折,更添一份楚楚可怜的病弱之态。爱花最是惜花人,许苏自忖没多少优点,就是特别乐意为漂亮姑娘付出。

傅云宪看了落座于自己对面的程嫣一眼,十分礼貌地揿灭了手中刚刚点燃的烟,问她:“几个月?”

许苏暗叹老狐狸眼力太好,一下就看出对方有孕在身。他记得自己只粗粗提了提这个案子,根本没跟傅云宪提过程嫣怀孕的事情,而程嫣天生弱难经风,又以一身素色的宽大裙装遮掩,哪里瞧得出是怀孕之人。

程嫣以手轻抚腹部,微微一笑说:“四个月。”

傅云宪办案时喜欢单刀直入,尤其厌恶废话连篇,许苏生怕这种生硬的风格令程嫣不自在,赶忙补充:“她跟瞿凌是四个多月前结婚的,坐床喜。”

真见了傅大律师,程嫣不似电话里那般崩溃,情绪控制得还可以,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言毕,许苏便简单归纳了程嫣的来意,邹杰的妻子跌下楼梯死亡后,瞿凌没跑没溜,留在原地主动打了110报警。估计对于自己夺走一条无辜性命之事,这耿直呆瓜清醒之后是悔大发了,所以坦然接受一审的判决结果,一心求死。但身为妻子的程嫣不同意,认为邹杰确实是人渣混蛋,而瞿凌上门只为讨个说法并无杀人之主观故意,若非对方势大向法院一再施压,只凭瞿凌的悔罪态度再怎么也该留一条命。

其实这案子也不算轻罪重罚,法医鉴定被害人头部有被酒瓶打伤的4公分伤口,系轻微伤,还有两个直接指认瞿凌杀人的目击证人,一个是推着婴儿车从电梯里走出的年轻母亲,一个是听闻争执声从家里跑来的七旬老太,她们都亲眼目睹了瞿凌用酒瓶击打被害人又推人下楼的行凶全过程。

程嫣说,瞿凌若死了,她便只能随他而去,但若活着,无论判多少年,她都愿意等他回家。

许苏一个不再相信爱情的人,都快听感动了,他叼着吸管咂着嘴,心说,啧啧,问世间情为何物。

傅云宪没就案子本身进一步发问,却问程嫣:“你说第一次邹杰用药迷奸你是八个月前,是你们一起去县城出差的那次,发生性关系前,他是否触摸了你的阴部?”

没试过光天化日下被人盘问被强暴细节的,程嫣明显一愣,良久才回答:“摸了……”

傅云宪问:“多久?”

程嫣低下头,显得羞愧难当又是半晌才道:“七八分钟吧。”

傅云宪问:“这七八分钟里你没有呼救或者反抗?”

程嫣说:“我被他下了药,昏昏沉沉的,根本没力气呼救或者反抗。”

傅云宪微微颔首:“然后呢,充分湿润后一下就插入了?”

“没有,我不想这样,我没有那样的反应……他弄了好久……”程嫣说不下去了,转脸向许苏求救。

许苏看出程嫣的不自在来,赶紧插话打圆场:“瞿凌虽向公安机关承认故意杀人,但未向检察院作过有罪供述,所以这案子存在刑讯逼供的可能……”

傅云宪没理他,仍不切入正题,只打看似无关的外围,措辞非常直接:“所以对方的阴茎插了几下才插进你的阴部?”

这下连许苏都听不下去了:“能不能别问这些了……”

“我的时间很宝贵。”傅云宪看了看表,道,“给你一分钟的时间想清楚。”

许苏嚷起来:“傅云宪!”

傅云宪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程嫣:“还有五十五秒。”

“七下,他插了七下!可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呢?”许是不堪回忆那些屈辱的细节,程嫣面红耳赤,眼泪直在眼眶里盘旋。她表示不想再回答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在接近昏迷、不能挣扎呼救的状态下,却能清楚记得强奸细节。我看了你在公安机关所作的询问笔录,前后多处矛盾,你是记性不好,还是根本没有供述事实。”傅云宪道,“我提醒你一下,你们出差居住的那个旅馆条件,只有一层七厘米厚的胶合板。它隔不了叫床的声音。”

程嫣动了动嘴唇,什么话也没说。

“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傅云宪的耐心到此为止,起身离开咖啡厅。

许苏没能挽留住傅云宪离去的步伐,接郑世嘉上车之后,他才从他们的对话中窥探中,万源已打算聘请傅云宪为法律顾问,虽说只是口头约定,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他忽地明白了,归根结底不是程嫣不配合,而是傅云宪压根就不想接这案子。

万源集团正筹备着分拆子公司到创业板上市,有意聘请君汉所的律师团队。这类业务,往简单了说就是准备文件报送审批部门,再补充再报送,直到通过为止。往难了讲,里头的门道可就多了。君汉有专门负责的证券部,但傅云宪跟证监会还有几家券商的关系相当密切,顺理成章地就成了牵头的人。

律师不能以自己名义认购服务公司的原始股,那样证券法不答应,但郑世嘉可以。许苏听出万源已经承诺让郑世嘉以财务投资者的身份参与投资,这是巨大的香饽饽,一旦上市,转身就能赚几个亿。

以郑世嘉对傅云宪的迷恋劲儿,把钱再弄进自己兜里一点不难,邹杰算是万源不大不小一个人物,傅云宪犯不上为了区区一个瞿凌,放弃一个捞得钵满库盈的机会。

许苏听着听着,心凉了半截。

钱是好东西。

钱对今时今日的傅云宪,尤其是好东西。

傅郑二人一路打情骂俏不绝,郑世嘉简直是和了水的稀泥,从头到尾就没端正坐过,一直就黏靠在傅云宪的身上。

傅云宪也乐得美人在怀,时不时低头与之亲昵拥吻。

耳鬓厮磨间,郑世嘉一条腿搁在傅云宪的身上,握起傅云宪的修长手指看了看:“上回我买给你的婚戒你怎么没戴?”

傅云宪笑笑,反抓着郑世嘉的手去摸胸口:“搁在这儿呢。”

郑世嘉伸手去摸傅云宪的胸前口袋,还真摸出一枚熠熠生光的钻戒,就是钻石大了点,男人戴着,略显浮夸。

傅大律师重利又好色,也从不在人前遮藏自己的本性,流氓得直截了当,反倒坦荡。许苏知道这人就不愿意被婚姻束缚,却蜜语成筐谎话连篇,哄郑世嘉这年纪的小孩子简直一套一套的。他用低沉浑厚的嗓音撩人耳膜:“心口的位置只放着你。”

郑世嘉明显满意,却又故作不满,道:“我看你是不想放弃单身身份,还指望着撩别人。”

一个男人,说话带着女性都不常见的娇叱,听着莫名教人胃里反酸,像强咽下一口隔夜饭似的。许苏没留心交通状况,一不留神闯了半个红灯,自己在心里算了算最近违章扣掉的分儿,骂了一句“日”,看来得出去借驾照来“销分”了。

驾驶座上的他说“日”,驾驶座后的两个人就真的要“开日”。

还是郑世嘉先发的骚,主动把手伸向傅云宪的胯间:“几天没见它,有点想了。”

傅云宪笑了,不置可否:“你录节目要迟了。”

郑世嘉也笑:“迟就迟呗,等等我怎么了。谁让我最喜欢你,还有……它。”

裤门拉链刺啦一声。

傅云宪面色不改,声音依旧冷静:“许苏,你下去。”

看来是情绪上来了,许苏识相地“哦”了一声,把车拐向偏僻路段,停了。

车停稳当后,人就下去了。许苏摸出兜里的烟盒,叼了一根烟进嘴里,却发现没带打火机。他有几分悻悻,他的烟瘾其实不怎么强烈,倏忽即来倏忽又去,只是常常觉得空虚。

卡宴重量超过2吨,比那些一吨不到的薄铁皮日本车,可谓重似千钧稳如泰山,但整辆车震得相当厉害,可见车里两位白日宣淫得多么痛快。

木头木脑地等了半个时辰,许苏站得腿麻,便再不顾形象,蹲在了路边。忽然间,不知从哪里钻出四五只野猫,毛色繁杂,有黄有花,绕着他翘尾巴转圈,撵也不走。

“去!”许苏特别招猫亲近,别人眼里祖宗一般的小玩意儿唯独见他就亲。见这群猫怎么也不肯走,那车里两位也没这么快完事,他伸手将其中一只橘色奶猫抱进怀里,轻轻揉摸。

时值仲春,道边海棠花开正旺。雨后天青,艳阳之下,一人数猫留下一截影子,瞧着竟有几分与这好时节格格不入的孤单之感。许苏一直盯着那车,一眼不眨地一直盯着。

直到那恼人的动静完全消停。

上了车,许苏嫌车里一股体液的腥味儿,自顾自打开车窗,看窗外绵延成片的香樟与水杉,听树上蝉鸣鸟唱,好不嘈杂。郑世嘉许是疯够了,再没多言语,枕着傅云宪的肩膀静静休息。

许苏用力把着方向盘,认真注视车前道路,一不留神眼睛瞥错了地方,就这么往内后视镜里瞄了一眼。

他毫无准备地对上一双深长眼睛,心脏兀地一下猛跳。

傅云宪也看着他。

好像这么一直看着他。

世界仿佛一下静了,蝉不鸣鸟不唱,连周遭往来的那些车辆也都不出一声,静得蹊跷。

傅云宪什么时候看着自己的?是不是方才与郑世嘉温存的时候就看着自己了?许苏连着问了自己好些个问题。

这种静止状态的持续时间也很玄妙,可能只有一瞬,可能过了千年,然后一切恢复如常,万籁齐响。

被这响声震得头疼,许苏承认自作多情,这是一个春末夏初的寻常午后,与过往的那么些个没有什么不同。他与傅云宪对视半晌,趁又闯一个红灯之前,完全回过神来。

先送傅云宪去了一个地方,见个官场上的朋友,然后再送郑世嘉去电视台。

到了明珠台,郑世嘉没让久等着的经纪人陪同,只跟许苏说,你得陪我录节目,录完再送我回云宪那儿。

没法脱身,只能照办,许苏起初坐在台下充当拍手观众,笑得脸僵,拍得手疼,好容易忍到节目录制中途休息,就偷偷溜去别的地方转悠。经过几个看似电视台职工的人,听她们侃明星八卦,仿佛这个圈里个个毫无下限,人人无事不为,也听不出真假来,愈发觉得没意思,便又走了。

找了个无人的楼面待着,趁傅云宪管不着,许苏趴在窗口,点着了一根烟。

高楼间冷风扑面,许苏被吹醒了头脑,自己宽慰自己:世上又不止傅云宪一个律师,他不接的案子自有别的律师会接,那么大能耐怎么不修宪去啊,还真当自己本事通天舍我其谁了?

烟头星火坠落,一缕白烟飘起,那点少年不该识得的愁滋味,转眼就随着轻烟一起散了。

正望着明珠园内的秀丽风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台里不准吸烟。”

许苏心道这人管得宽,不耐烦地回头,一看,嚯!

这张脸是见过的。在电视上隔屏相望,在君汉所里匆匆一瞥,许苏记得自己第一回见郑世嘉时没觉得被强光晃了眼睛,只觉美则美矣,但过于油腻女气,人人吹捧的“内地第一美男”也就那样吧。

但眼前这位是真不一样,极挺拔又极英俊,仿佛再多谀词也是恰如其分,许苏没来由地怯了,慌慌张张掐了烟,冲这人喊了声:“刑主播。”

第二眼才发现,刑鸣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油光锃亮的一个背头,主动介绍说是《缘来是你》的导演,姓刘。

《缘来是你》作为一档大型相亲节目,曾是明珠台的收视王牌,引发各家卫视争相效仿,说现象级亦不为过。但十分红处竟成灰,节目一成不变,观众渐失新鲜感,台领导几经斟酌,在收视率仍还坚挺的情况下,下了停播令。

许苏跟风看过两期,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娱乐至死的年代,这类真真假假哭哭笑笑的快餐爱情,也就图个乐呗。

听刘导的意思,刑主播的新闻事业始于这档相亲节目,所以出于回馈台里栽培的目的,打算挑梁主持三个月的新版《缘来是你》,而此次改版之后节目复播,也将一改过去众女嘉宾挑剔一个男嘉宾的模式,来个反其道而行之。节目组正在挑选合适登台的常驻男嘉宾。

刘导细细打量许苏,指着他问刑鸣:“这个形象太好了,常驻一准吸引大量迷妹,是不是?”

刑鸣不冷不淡地也看了许苏一眼,点头道:“是还行。”

刘导又问:“就是年纪看着有点小,毕业没有?”

刑鸣替许苏答:“许主管在君汉所任职……”稍稍停顿,想了想问:“哪个部门?”

许苏道:“行政部,就是搞后勤的。”

君汉赫赫有名,知悉职业上台面、年龄没问题,刘导转而指着刑鸣问许苏:“认识这位不?当初也是参加录制了《缘来是你》,结果一炮而红,从此入行,你看看现在……多火?”

许苏笑在脸上,心里不屑:怎么火的当别人不知道?台上斗实力,台下拼床技,潜规则上位呗。

腹诽归腹诽,许苏表现得还算客气,跟着刑鸣与刘导一同下楼,一路听对方游说。

那导演继续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刑主播偶尔插话,说的倒是跟节目全无关系的事情:“我跟傅律师约了改天吃饭,许主管也可以一起来。”

话是客气的,但语调太平坦,神情太冷淡,许苏这会儿还听不得傅云宪的名字,两害相加便有几分不舒坦,心道,这姓刑的为人也太格涩了,真当自己是凤凰,别人都是山鸡?

末了,刘导有事先走,留了一张名片给许苏,又珍而重之地劝他,来录节目吧,准火。

不拒绝,不答应,许苏把名片随手揣进裤兜里。比起自己娱人卖笑扬名立万,他更看中台里另一档名为《不老女神》的平民选秀节目,曲艺频道每周播出,参赛对象多是能歌善舞的半老徐娘。苏安娜有点文艺细胞,唱歌跳舞都算爱好,他想给老太太找点额外的念想,也省得对方一心只扑在赌博上。

刑鸣大约今天要早走,跟许苏打了声招呼,径直出了广播大楼。

许苏转身要回演播厅,却发现对方留在原地,半晌不动一步,似乎在等人。

不多久,一辆黑色宾利缓缓驶入园区,停在刑鸣面前。

后头的车窗放下来,刑主播不急着上车,反而弓着身子伏在后车窗上,笑着凑上一张脸,跟车里头的人说了几句话。

也就几句话的工夫,一只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摸了摸刑鸣的脸。

手指修长得惊人,骨节也很美,丝毫不逊于他认识的那个老混蛋,而且一眼即知,是男人的手。

刹那间,这人的冰碴子都消融了,这人的硬刺都软倒了,还真应了那句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声名远播的“冰王子”哪里还有一星半点冰王子的样子。

那手滑向刑鸣的后颈,将他半截脑袋由窗外带进车里,旋即,好似世界都静止了。

许苏眼尖,在他那个角度虽看不清车后座那个男人的长相,却能清楚看见他们在接吻。刑鸣的手指微微蜷曲着扶着车门,渐渐收拢,又渐渐放松。

人类到底是视觉动物。明珠园内,姹紫嫣红开遍,与这一双热吻中的男人相衬,简直如同童话景观。许苏愣在一旁差点没掐秒,这俩到底吻了多久。他有点不知何味地看着,总觉得这俩电视台内就这么不避不忌,路上一准忍不了也得车震,但瞧着就没方才那老王八蛋那么气人。

因为不是真心相爱的人,不会这么笑,不会这么吻。

一个很长很长的吻结束后,刑鸣开门上车,他似知道不远处许苏一直看着自己,毫不介意地冲他挥了挥手。

待宾利驶走,许苏取出刘导的名片看了看,思索片刻,由裤兜改换收在了胸前的衣兜里。他折回演播厅,顺手撸了一张明珠台员工的工作证吊牌,留了一条短信给郑世嘉,就说自己有急事儿先走了。

中国律界派系复杂,圈内人听来堪笑,圈外人倒煞有介事地广为传播,比如傅云宪常被同行指责为“勾兑派”“绥靖派”,还有那么一类人,他们行为过激,抗辩犀利,他们磕司法程序,斗公权机关,他们的队伍良莠不齐,外头对他们的评价也褒贬不一,良者不畏风险坚持正义,莠者兴风作浪者只盼一磕成名,反正就是这么一拨人,既教人生畏,也招人厌弃,尤其令公检法相当不爽。

提到死磕派律师,就不得不提何祖平,不仅是刑辩圈内赫赫有名的一位人物,还是带傅云宪出道的恩师,如今年近花甲,依然活跃在维权第一线。

然而师徒缘起又缘灭,或因司法理念相悖,或因行事风格不同,何祖平与自己这位最出息的徒弟再不相往来。

曾有这么一件案子,一些死磕律师集结起来到某地法院门口绝食抗议司法不公,闹得轰轰烈烈,当时君汉所的刑事部也有三名律师热情参与其中,其中一位还是傅云宪的徒弟。

傅云宪对这类不务律师正业的行为艺术非常不屑,最后便是所主任庞锦秋都没能将人保下,他们全被开除了。

对于外界盛传的师徒交恶一事,只有许苏知道,或许另有版本。

比起徒弟傅云宪名利双收,何祖平的名声虽没为他多带来一毛钱的收益,但也总能引得一些自诩正义的“飞蛾”,毫不犹豫地投身光明。

傅云宪曾有一个师弟,叫何青苑,长相不错,家境殷实,跟同姓的何祖平不沾亲故,纯属慕名而往。许苏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的时候,何青苑已经死了,所以他也无从得知,傅云宪与那位师弟之间,到底有没有一点“友达以上”的情愫。

中国律师圈从来不缺谣言的沃土,傅云宪扎根其中,早结出一堆耸人听闻的恶果,可何青苑其人,却跟不存在一样。仅有一次许苏听庞景秋在傅云宪面前提起,他也能迅速又敏锐地察觉出,傅云宪不高兴了。

痛失所爱的戏码其实特别俗气,但许苏乐得相信。

至少这是一个不赖的故事,让冰冷又强硬的傅大律师,多多少少带了点人味儿。

许苏当初大学室友之一的韩健,如今就在何祖平手下做事。

离开明珠台,许苏发动卡宴之前,掏出手机给韩健打了过去,他说,老瞿的事儿你肯定已经听说了,咱们当兄弟的,不能靠一张嘴捞他出来,多多少少也为他做点事儿吧。

韩健其人宽颌大脸,小眼阔鼻,还常年架着一副眼镜,相貌忠厚有余机敏不足,脑袋也不够灵活,一个寝室四个人,就属他最是朽木不可雕也。学校里,每回考试都得靠许苏接济着才能通过,毕业以后也混得很不咋地,所以不挑案子,什么杂七杂八的都接,只求糊口。许苏没指着这样一个人能替瞿凌翻案,但想着两个人去案发小区转转,没准儿还能发现什么。

许苏开车去接韩健,卡宴停在了小区门口。韩健走出来,先一惊,再一乍,眼红地围着许苏的车直打转:“这年头干后勤比当律师还挣钱啊?你们君汉的待遇到底多好?”

许苏开车路上没少心疼油钱,此刻却虚荣心作祟,扬眉道:“这车也就凑合吧,随便买的。”

上了车,韩健先道谢,说上回那个案子你帮了我大忙。

想韩健执业之初就碰上一个强奸案,案子虽不公开审理,但也有直系亲属在场,他一在庭上做出“插入”“射精”之类的陈述,受害人母亲就跳起来破口大骂他是“畜生”是“流氓”。韩健打小就是个一跟姑娘说话必然红脸的老实人,又因经验不足,一度被骂得无法辩护。他的当事人也是个小年轻,吓得庭上脸色惨白,险些晕厥,公诉人体恤地建议休庭再审,正好也给了韩健喘气儿的余地。韩健找许苏帮忙,许苏上学那会儿就聪明,虽一门心思用于谈恋爱,但成绩一直不错。

许苏听他讲完事情前因后果,大骂他是死脑筋。他懒洋洋地说,你当事人家里有就没有特厉害的女性亲眷,让她也参与庭审不就得了。后来韩健依许苏之言,申请让那他当事人的姨妈也到场听审,对方与受害人母亲当庭对骂,骂得气壮山河鸡飞狗跳,最后双双被法警请出法庭。

自那以后,韩健但凡没主意的时候都会向许苏请教,还总有奇效。

“小意思,事情解决了就好。”许苏是个特别虚荣的人,一听人夸就得意,笑皱了挺直的鼻子,但一想到瞿凌,立马又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说变脸就变脸,想什么呢?”韩健问他。

“想汉莫拉比啊,还能想什么。”许苏想了想,提了个建议,何祖平也是国内排的上号的刑辩律师,如果他能接了瞿凌的案子,没准二审就能翻盘。

韩健摇头,叹气:“不行,接不了了,我师父病了。”

许苏突然想起什么:“说起来,你师父是不是让一个女的来找我叔,那女的成天穿一件破破烂烂的花衬衫,嗓子哑哑的,看着挺困难?”

“我师父就是为了这个案子病的。”韩健摇头更甚,叹气更凶,“那女的叫蔡萍,她儿子叫高桦,家里确实很困难,老公是个运输司机,跑车的时候出了事故,自己死了不说,还全责赔了笔钱。小高体恤母亲辛苦,做微商贴补家用,就是卖那种仿真枪。结果被抓了,非法买卖枪支罪,一审判无期,二审维持原判,已经服刑三年多了。现在蔡萍自己得了病,喉癌,一边看病,一边替儿子伸冤,她前阵子找到我师父。我师父很重视这个案子,所以天天熬夜写申诉状,把自己给累垮了。”

“所以你师父想找我叔,让他接这个案子?但为什么非是我叔呢,能打官司的律师这么多,他俩不是都闹崩了?”

“不到迫不得已也不会找傅云宪。一来涉枪犯罪属于国家重点打击的对象,我印象中也就你叔有过同类案件改判并获得国家赔偿的成功案例,”韩健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二来,傅云宪不是跟那省的高院院长特别熟嘛。”

许苏知道,07年公安部公布的《枪支致伤力的法庭科学鉴定判据》,将枪口比动能1.8焦耳/平方厘米定为枪支认定标准,到今天,每年都有不少贩卖或持有仿真枪的人因这个标准而获刑,案子既不典型,又没什么辩护空间,即使律师是傅云宪,翻案也基本没有可能。

何况即使能翻案,今时今日的傅云宪也不会再接这种案子。它太小了。

许苏也知道何祖平一直在呼吁修正现有的枪支鉴定标准,但他认为不可行:“磕国家的鉴定标准不是瞎胡闹么,倒不如换个思路,从高桦的犯罪动机和主观恶性上分析?”

韩健摇头:“问题就在这里,高桦在微信上放了自己的仿真枪能射爆啤酒瓶的广告,然后画外音也是吹嘘自己的枪支多么厉害,所以被公诉人认定他具有致人伤亡的主观恶性。”

许苏说:“剧烈摇晃的啤酒瓶不用枪射击都可能爆,这只是一种营销手段。”

“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韩健是真佩服许苏,叹气着说,“你不当律师真的可惜了,你怎么就不去参加司考呢?”

“呸!你干了这行,是实现了理想还是挣着了钱?我现在的日子别提多舒坦,”许苏哐哐地砸了砸方向盘,欲盖弥彰地掩饰自己的心虚,“卡宴,看见没?你个一穷二白的刑辩律师,开得起么你?”

韩健不服气:“也不每个律师都跟傅云宪似的,挣那么多昧心的钱,晚上还能睡得着?咱们穷管穷,可法律人的操守还在,我师父说傅云宪本事是有那么一点点,但品格太坏,早晚得进去——”

“你放屁!”心口那点不痛快倏忽不见了,许苏一下就不乐意了,“我叔本事比天大,让你师父少他妈倚老卖老,好好操心他自己吧!”

“我师父相人还是挺准的,你还是让傅云宪小心——”

“你丫给我下去!”许苏一脚踩下了急刹车,解了安全带就朝韩健挥拳头,他瞪着眼睛龇着牙,像头凶狠的小豹子,“下去!”

“不说了不说了,神经似的。”韩健摆手讨饶,“平时也没少听你骂他啊,天天嚷嚷自己迟早得走,敢情你就嘴上说说啊。”

“我不能走,我得守着他。”许苏眼神一黯,“我要走了,没准那老东西真得被枪毙。”

导航显示离目的地云锦现代城还有一公里,车上,许苏对韩健说了瞿凌案的疑点:“按说老婆刚刚怀孕,于情于理都不该一心求死吧,我听程嫣的意思,瞿凌怎么就不想活了呢?”

韩健说:“也不奇怪啊,老瞿这人学校里就拧巴,冲动杀人以后,肯定悔得想死。”

许苏还是怀疑:“可听程嫣说,他也没认罪啊,进了检察院后就一言不发了。”

韩健说:“他自己就是检察官出身,故地重游却是阶下囚的身份,铁定不痛快。”

这话情不通,理不顺,也就韩健这样的彪货敢说也敢信,但因汉莫拉比独特的正直属性,便似又有了几分道理。许苏不再说话了。不食猪肉睇猪跑,他在君汉耳濡目染这些年,总觉得案子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云锦现代城是个挺高档的小区,因为近期死过人,小区门禁比过去森严不少,瞧着高墙大院死气沉沉。也就小区门口一片开阔空地,几位大妈正在跳广场舞,桃红色冰丝舞裙整齐划一,生机勃勃。

傍晚时分,有风吹送,暮云逶迤来去,像泼翻了的颜料。S市的黄昏总是美得令人心悸。许苏一旁观瞻半晌,瞅准一个表现欲最强烈的大妈,走上前去,晃悠着手中明珠台的职工证就跟人唠嗑。对方见是明珠台,立马卸下警备摆上笑容,很有意向跟他聊聊。

死人到底是件晦气事情。怕人生出抵触心理,许苏不说自己为凶杀案而来,却自称《不老女神》的选角导演。他挨个管那些老太太叫姐姐,夸人颜值高,气质好,上了节目一准能火,反正现学现卖,把那刘导忽悠他的那套悉数使出,哄得一群老太太咯吱乱笑,宛若二八娇女。

许苏的女人缘向来不错,但仅限于上了年纪的女人。万花丛中一点绿,他被大妈们团团围住谈笑风生,大妈们则个个犹如焕发了第二春,看得韩健眼睛都发直了。

见大妈们都不再把他当外人,许苏适时切入正题,问她们:“听说你们这里发生过命案?”

众大妈七嘴八舌一拥而上,嘁嘁喳喳说了不少,归纳起来就是邹杰的老婆叫谭乐玲,邹杰为人挺和善,但谭乐玲相当凶悍,仗着老公赚得不少,自己本家也有钱,平日里爱好广杂,还有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

许苏问:“哪类朋友?”

一位大妈忽然故作神秘,凑头到他耳边,吐出两个字:“毒友。”

邹杰的老婆吸毒确在意料之外,许苏倒抽一口气,与韩健对视一眼,目光在说:法院外头闹事的八成就是这些人了。

“那犯罪嫌疑人的老婆呢?有人见过没有?”许苏想了想又问,“邹杰是人上司吧,借职务之便强迫别人跟他睡,也是有可能的。”

“呸,哪是强迫,就是小三。”另一位大妈说,“我有回碰巧在街上撞见过姓邹的和那狐狸精,两个人是又亲又啃,又搂又抱,瞧那缠绵黏糊的劲儿,说是被强迫的,谁信?”

这话不可尽信,像程嫣这样的美人,太容易吃长相的亏,她的温婉美丽皆是罪过,经心存嫉恨的人反复搓揉勾画、摧毁又重塑之后,一个最符合群众预设的形象呼之欲出。

狐狸精。

但这话又不可完全不信。

许苏想起那些年校园内峭立的桃花,瞿凌与程嫣,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G市市委书记赵刚被双规了,其家属第一时间就请来了傅云宪。

职务侵占与贪污受贿这类案子的当事人最乐意找傅云宪,傅云宪也最擅长在这类案子中颠黑倒白,贿款常常能被他辩成借款或投资理财,最不济也是受贿而不枉法,名目之巧令人叹为观止。所以他人不在官场,名气却在,落马的贪官们简直奉他为菩萨,还在台面上的那些也都对他客气有加。

郑世嘉原本主动请求陪王伴驾,结果临时要赶个节目通告,这差事就落到了许苏头上。

大明星眼红得厉害,但许苏压根不想去。

一方面,他不爽傅云宪出尔反尔不接瞿凌的案子,另一方面,他跟着傅云宪来这地方不止一次,每回都是替当地的黑社会办案子。这里说的黑社会,不是港片里重情重义的山鸡哥,而是真真磨牙吮血的一群亡命徒、操刀客,杀过人,贩过毒,卖过枪,随便哪条罪名都够枪毙的。

外头一度传过傅云宪涉黑,到底够不够得上,许苏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每回飞机落地于机场,自窗口望见这座蓊蔚如雨林的城市,他总会怀疑自己有来无回。

G市,G省省会,国家中心城市,发达程度不逊于S市,但整座城市的气质与S市那种装腔作势的矫情劲截然不同,它更泼辣,更生猛,更不屑伪装掩藏。

天黑之前,满城衣冠,天黑之后,遍地禽兽。

第一次陪傅云宪来G市时,差不多是在许文军刚刚翻案之后,当时傅云宪名噪全国,插手了一个刑民交叉的大案。

后来他的当事人被对方找人绑了,傅云宪提了一箱钱去救人,许苏不放心,也打了辆车,悄悄跟在后头。

许苏不敢跟得太近,怕泄露行踪,待赶到约定见面的废弃工地时,傅云宪已经跟人打起来了。

一个打四个,场面异常惨烈。

地上已经倒了两个,一个钢筋穿透面部,好像已经晕了,另一个捂着肚子翻滚,哼哼唧唧的。

还有第三个,傅云宪跨坐在他身上,显然经过一场贴身肉搏,两人都浑身带血。处于下方的家伙已经奄奄一息,但傅云宪仍不停朝他脸上砸下拳头,像发怒的狮子。

那张年轻的脸血肉模糊,已经被傅云宪的拳头砸得稀烂。那个被绑的老板抱着他的那箱钱,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废物!”见那老板只顾自身安危,完全袖手,许苏怒骂一声,回头抄起一块板砖,自己扑上去拼命。

一跃跳上一人的后背,一板砖将这个同样打算从背后偷袭傅云宪的流氓撂倒了。许苏正得意,回头却看见傅云宪抄起一截碎玻璃,就要扎他身下那人的颈动脉。

那个人早就失去意识了,这一玻璃扎下去,必死无疑。

我们国家对“无限防卫权”的使用非常谨慎,而且此时此地的情况似乎也不是这么回事儿。傅云宪是真的杀红了眼,他跟黑社会打惯了交道,根本不想收手。

“大哥!”情急之中,许苏扑上前去抱住了傅云宪的后腰——傅云宪刹不住车,他用尽全身力气阻拦。

胳膊被身后人死命拉扯,手不得不停滞在半空中,傅云宪徒手紧抓着这截碎玻璃,血渗过指缝直往下淌,衬衣袖口已经全红了。

“大哥……大哥,你是法律人,你不是杀人犯啊!”许苏拼命地抱着对方,撕心裂肺地喊,都破音了。

理智终于回归了,傅云宪松了手,玻璃呛啷落地,他慢慢站了起来。

按事前约定的,又来了一些那老板的手下,接他们几个上车,还说不用担心,这事儿一回去他们老板就能摆平了。

许苏被傅云宪搂着肩膀往前走,跟着傅云宪上了车。坐在车里,他回过头,通过车后窗看外面,留下的两个手下在简单清理现场,地上残兵累累,一片狼藉。

傅云宪用染血的手捂住许苏的眼睛,将他头扭回来,带往自己的怀里,沉声道,大哥在,别怕。

许苏在傅云宪的怀里仰起脸,打量着他,傅云宪面无表情地抽着烟,一口接着一口。他的额头、颧骨、嘴角都破了,尤其头上那道口子特别狰狞,像一张嘴,流下猩红黏液。鲜血将这副英挺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坚毅俊朗,许苏却感到陌生。

如果方才他来不及出声,傅云宪真的会把那人杀了。

许苏从傅云宪怀中起来,扭过脸,看车窗外夜色正酽,灯火阑珊。

他一路都在哆嗦。

亏得那天之后,已在黑道浸淫多年的傅云宪及时悬崖勒马,逐渐疏远了这层关系。这回再来G市,傅云宪白天办案子,晚上便被人请去消遣。

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在玩德州扑克,台面上还有几位G省的有钱人,有做正经生意的,也有游走于法律灰色地带的,有G市当地的,也有慕傅云宪之名远道而来的。他们无一例外都视金钱如粪土,玩得很大。

其中最有钱的就是齐鸿志,他老婆是曾经红极一时的电影明星,生了个儿子取名齐天,人如其名,据说小小年纪就没干过一件好事儿,在G市相当无法无天。

齐鸿志坐傅云宪身边,另一边坐着的是当地一个黑老大,叫马秉元。

马秉元绰号“南娃子”,是个颧弓高隆下巴尖削,面向相当不善的男人。他对傅云宪倒是客气,喊了傅云宪一声“傅爷”,替他点上了一支雪茄,问他这是古巴的上等货,是不是不同凡响?

“洋货未必就好,装逼的意义大些。”傅云宪叼着雪茄,见腿上坐着的许苏别别扭扭一脸不乐意,便狠掐了一把他的屁股,哄道,“坐好,今晚赢的钱都归你。”

傅云宪每回玩得很大时都喜欢让许苏坐在自己大腿上,理由是,手气好。

有个老板头一回见傅云宪,一直暗暗打量着许苏。这俩以叔侄互称,但明显不止于叔侄关系,看似亲密无间,又绝非情人之间,委实古怪得很。

别人心怀不善地看着他,他便气势汹汹地回看而去,用眼神告诉对方:我就是旺我叔,怎么啦?

马秉元说:“一个小兄弟自己制了一点嗨药,也就随便玩玩,没想到被公安逮了,还请傅爷想想办法,把人捞出来。”

“我介绍个律师给你认识,专于毒辩,比我更擅长这类案子。”这话不是傅云宪自谦。嗨药就是K|粉,医学上称氯胺酮,5倍于海|洛因的枪毙克数,就够判死刑的。毒|品案涉及国家安全,一直是严打对象,能让马秉元开口相求,必然不是他口中“随便玩玩”那么简单,保人一条命对傅大律师而言倒是不难,但他不稀得为区区三五百万的代理费去磕公权力。这个马哥虽面似煞星派头十足,其实也是个小角色,他上头还有一个老大叫胡石银,又称四爷,多财善贾,近两年已经成功洗白。傅云宪跟胡四关系更为密切,那些涉黑传闻也都是围绕他的。

一桌人越赌越大,也不知是不是齐鸿志有意笼络故意放水,傅云宪手气奇好,一晚上只赢不输,转眼已经几十万入账。

许苏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齐鸿志有求于傅云宪。

果不其然,输了几十万的齐鸿志终于开口了:“傅爷,我家小天最近出了点事情,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帮帮忙。”

齐鸿志虽然把儿子宠得不成样子,但自己还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提及这事儿颇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也不学好,平时喜欢去酒吧玩玩,前些日子他在酒吧里遇见一个叫小芸的小姑娘,聊得还挺投缘,多喝了两杯,就把人家带回了酒店,姑娘可能半推半就,他稍稍动了点粗……”

许苏暗道:半推半就?说得好听,不就是强奸么。

傅云宪咬着烟看牌,压根没把这事儿当事儿,淡淡道:“年轻人么,血气方刚,一时冲动是难免的。”

齐鸿志又说:“关键小天还不是一个人,他跟两个朋友一起去的,他们就……他们就轮流发生了性关系……”

得,还是轮奸。

齐鸿志说:“我们已经去那个酒吧查房过了,那姑娘是在那地方推销洋酒的,清清白白的姑娘也不会深更半夜在酒吧混着么,作风本来就有问题……”

许苏听不下去了,冷不防插了嘴:“别说酒类公关就是真的卖淫女,也有性自主权,只要是违背妇女意志强制性交,就构成强奸罪。”

齐鸿志擦了把汗:“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傅云宪笑了声,捏捏许苏屁股:“叔叔谈案子,别插嘴。”

齐鸿志继续说,“那女孩的男朋友报案前来找小天,说是他女朋友被我儿子强奸后得了性病,什么酵母菌丝炎……要一笔钱私了,他们好去治病。”

“外阴阴道假丝酵母菌病,”齐鸿志已是结结巴巴,但傅云宪说起这些令常人面红耳赤的名词平静自若,“这是女性常见的阴道炎症,主要是自身传染,并不是性病。”

其实就是价钱没谈拢,齐鸿志以为自己财大气粗,公安方面又有人脉,完全不想理会两个打工的,没想到对方真的报了案,上头还很重视。

齐鸿志说:“还有一点,案子经媒体报道以后,舆论压力挺大……”

马秉元插话道:“正常,老百姓都仇富。”

傅云宪道:“那就直接民事起诉,状告该媒体报道严重失实,侵犯了你的个人名誉。”这案子在傅大律师眼里太小了,他咬着烟,不紧不慢地说:“这个案子的基本事实可以这么推定,齐天没有强奸小芸的主观故意,双方系自愿发生性关系,小芸男友因医药费难筹,遂起敲诈的念头……”

听这意思是要把轮奸辩护成“佛跳墙”,许苏如坐针毡,把手里大堆筹码拨弄得啪啪响。傅云宪可能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对他说,嫌闷就出去玩玩吧。

人还没走,马秉元突然一把拽住许苏,从随身携带的黑皮箱里取出几沓人民币,一股脑全往他手里揣,他说,这是叔叔给你的零花钱,去古玩街转转,喜欢什么就买。

许苏抱着满手的钱,脑子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赌场的包间外头有酒吧,音乐声震耳欲聋。几个穿着相当暴露的年轻男女,男的露着裆下二两,女的袒着胸前半斤,一看就是K|粉磕嗨了,正群魔乱舞中。这些人海|洛因是不碰的,那玩意儿太猛,沾上就是个死。从许文军到白婧,许苏自认小半辈子就跟毒|品结下了不解之孽缘,所以瞧着这些人格外恶心,一直乜斜着眼睛打量他们。

其中一个注意到他的存在,劈头盖脸就骂过来:“看屁看,想死?”

这伙人许苏是不敢惹的,全是又横又不要命的,看丫两眼就冲过来揍你,回一句嘴能直接送你去见佛祖。

许苏转身就走,如水蛇般在人群中蜿蜒而过,悄无声息。这地方他被傅云宪带来过不止一回,也算熟门熟路。

本来想去传说中的古玩街转转,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一个卖货的。

老头是个瘸的,收拾自己的摊子时走了几步,显得十分费劲。不过他的摊子虽小,货品倒是挺繁杂,大件的如古瓷瓶器、皮箱绣品,小件的如佛珠、扳指还有龟龄锁,基本一应俱全。许苏蹲在地上挑挑拣拣,想买个什么佛家的法器挡灾辟邪,结果却被一只彩色的陶瓷香炉吸引了视线。

两个把手,三只脚,香炉上的图案看上去像是手工绘制的,花花绿绿的,还挺好看。许苏把东西拿在手里反复赏看,哪知道身后突然冒出一个行人撞他一下,香炉失手掉在地上,啪,把手断了。

许苏吓傻了。古董这种东西价格不好估算,搞不好就得赔得他倾家荡产。疑心是这瘸老头故意找人碰瓷,许苏微微弓起背,龇牙瞪眼,跟进入战斗模式的猫似的,打算跟对方干架到底,没想到老头主动开口:“我这东西是假的,收你一百五,多不?”

听得许苏狠狠一愣。

“你今天要碰上别人,至少得跟你说是雍乾的东西,讹你一笔,”老头咳了几声,又说,“所以你要记住这个道理,以后在摊子上看东西必须先询价,否则人家说多少赔多少,得吃大亏。”

想到自己方才小人之心了,许苏有点汗颜,便不说话了,专心蹲在摊子前头挑拣。这回倒是学乖了,看一件东西就问一次价,顺便听老头讲解古玩知识,别看对方貌不惊人,绝对是民间鉴宝大家,尤懂明清瓷器。

一老一少,聊得不亦乐乎。许苏天生招人喜欢,东西还没选中,学了一肚子鉴宝知识不说,还将老头的身世背景与家庭情况全打听出来。

也是芸芸众生一蝼蚁,上有八十来岁的母亲,下有先天脑瘫的孙女,苦人儿。听老头说,年前出了一场车祸,肇事司机跑了,没捞着一毛钱赔偿,所幸伤势不在要害,捡了条命。只是瘸腿之后抢不过年轻力壮的摊主,原先古玩街的位置被人占了,不得不将摊子挪了地方。

许苏感到心酸,不禁说:“你又老又残,去闹市地段行乞,不比在这里摆摊儿卖破烂强多了?”

“自力更生挺好,还没穷到那一步。”老头摇头,笑得既挺乐观,又略苦涩,“就是这里市口实在不好,能让我把摊子摆进古玩街里,就好了。”

一晚上因齐天那破案子惹来的不快,此刻烟消云散。许苏发现,他见过这么多名利俱全的上等人,可他们的觉悟竟都比不上这个瘸腿老头。揣着一袋子钱,正愁没地方花去,他想给老头捐钱,又怕对方不接受,索性就找了买古董的借口。

许苏本来也不识货,随意挑了几件东西放在脚边,刚打算走,目光突然被一枚红铜质地的护身符吸引去了。

藏传佛教的百字明咒护身符,红铜小佛像端坐中央,外头有青金石点缀,虽不是什么绝顶稀罕物什,倒也算是一件挺精巧的艺术品。

许苏念过百字明咒,大意是劝人行善积德,消除罪业,然后“佛说同获彼福德”,最终寂静自在。反正这类佛里佛气的东西,大抵都能用来祛厄挡灾。

许苏问老头:“多少钱?”

老头伸出手指,连说带比划:“这个贵点,是一个西藏老僧给我的,得八百八。”

“一万八?”许苏咋呼起来,“这是唐朝古物你知道么,一万八太便宜。”

老头仍不打算赚昧心钱,仍好心提醒道:“不可能是土里挖出来的稀罕玩意儿,假的。”

“加钱?”也不知怎么耳朵就背了,听什么都生岔,许苏说,“算了,连我脚边这些,给你两万吧。”

满城衣冠小说
满城衣冠
已经火热完结的小说《满城衣冠》的主人公是许苏傅云宪,作者:金十四钗,满城衣冠该小说主要讲述了:许苏他现在经常会想起他和傅云宪多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的傅云宪还不是现在这样的。

网友热议:我还是会想起当年的事情。